苍鹰回到屋中,静静等待,直到见归燕然返回,这才放心下来。又见归燕然脸上虽有伤心之情,但并未因此沉沦,心知他已度过了这一大难关。心想:“燕然经过这番挫折,非但武功大进,而心智也更为坚定了。”暗暗替他高兴,再无心事,闭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左右无事,独自上街闲逛,此时他成了江龙帮干将,自也无需去码头干那粗重活计,但他费尽心机,想要逃开江湖纷争,安稳度日,谁知到头来竟又入了江湖帮派,真是命运弄人,想来唯有苦笑,又回思起码头上与世无争的日子,不禁触景伤怀。
他在街上东游西行,倒也逍遥自在,忽然听路边一座酒楼上传来奏乐之声,那乐师拉着二胡,咿咿呀呀的哼着曲子,曲调悠扬、凄苦动情,显然用心颇深,因而声嘶力竭,倒像是从一只乌鸦嘴里唱出来得一般。
那人唱道:“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雨.....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断肠竹马儿童,空见说....”唱道情深忧伤处,喉头哽咽,抽抽泣泣,嗓门儿反而更大了。
苍鹰心想:“此人唱的是一首宝鼎现,是词曲改的,乃是前朝词人悼念北宋故国所作。这乐师定是一位忠良爱国志士,此刻江山沦入异族之手,因而心生愤懑,唱起这忧伤词曲来。”他精通音律,能单凭一柄长剑,随风起舞,发出宫商之音,这时陡闻这一首曲子,触动心弦,不由自主的走上楼去。
他在楼上东首临街之处找一张桌子坐下,举目望着那位乐师,见他年纪颇老,相貌平平。身无武艺,但情绪激荡,奏乐时动作幅度极大,饶是如此胡来。但曲子却并未走调跑偏,功底大是不凡。而周围酒客也不时朝此人望去,偶有人向他敬酒,或打赏钱财,那乐师也毫不在意。
苍鹰心想:“他这般奏乐。虽然慷慨激昂,痛快舒畅,但其中心意,路人皆知,若有小人去官府告他一状,这乐师只怕要倒大霉,怎生想个法子,暗中警示他,让他知难而退?”
他心无旁骛,只想着如何帮此人一把。却未在意酒楼上其余客人,忽然见一汉子站起身来,左手举杯,送到乐师面前,说道:“先生嗓子好,手艺好,词好,情义更好!在下这就敬先生一杯!”
苍鹰见此人容貌颇为清秀,年纪与自己相当,穿着一身草色长袍。神情豪爽,但眉宇间隐隐有凶煞之气,显然身怀高明武功,不知此人意欲何为。心中有些提防。好在此人只是敬酒,并未闹事,随即返身回座。
乐师饮酒之后,精神大振,曲风一转,变得愈发凄惨伤怀。奏起一首《太液芙蓉》来,词中饱含深意,讲的是宋朝女词人被元兵俘虏,悲戚哀伤,满是血泪之情。苍鹰虽然敬佩,但心道:“这乐师当真胆大,莫非真无所畏惧么?”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这位先生,贫道亦粗通音律,听先生奏得美妙,心中崇敬,也想奏上一曲,请先生指点指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苍鹰目光微微挪动,却见雪冰寒站在老乐师身边,手上捧着一琴,那乐师愕然罢手,朝雪冰寒脸上打量一番,见她满脸坑洞,并不认得,不禁一愣,说道:“道长既有雅兴,老夫胡敢相阻?”说罢让在一旁。
雪冰寒也不嫌脏,径直在地上坐下,琴声凌乱惊悚,弹起一首《孙庞斗》来,讲得是孙膑与庞涓之间同门之争,庞涓嫉恨孙膑,在魏王面前谗言陷害的故事。她嘴里唱道:“孙郎大才甲天下,奈何同门非一家,魏王耳畔进诬言,欲将贤才府中杀....”她手指如玉葱,指法动如风,在琴上拨弄翻飞,声如坠玉玲珑,却难掩她嗓音悦耳。她曲艺大是不凡,唱腔更是优美婉转,动人心魄,引人入胜。
那乐师登时醒悟过来,知道这位道姑是在劝自己小心谨慎,莫要图一时痛快,葬送自身性命。他待雪冰寒一曲唱罢,长叹一声,老泪纵横,说道:“如此深仇大恨,自当设法施报,那孙膑乃天下奇才,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方才雪恨。然则老夫无用之身,怎能报父母爱妻惨死之仇?早就想随他们一道去了。”
雪冰寒秀眉一扬,又轻按琴弦,唱起一首《囚文王》来:讲得是周文王被纣王囚禁,装疯卖傻,甚至不惜食子血肉,取信于纣王,终于被纣王放回故国之事。她故意弹得轻快欢愉,如泉水叮咚,琴声美妙,嗓音调皮,将这惨绝人寰之事弹奏的喜气洋洋,但却毫无不谐之处。那乐师听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摇头道:“胡闹,胡闹,这曲子怎能这般弹奏?罢了,罢了!老夫也不想食子逃生,这就走吧。”
雪冰寒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握住乐师手掌,暗中塞给他一个荷包,那乐师打开一瞧,见里头是一张五十贯的钱票。他连忙道:“道长,这如何使得?老夫风烛残年....”
雪冰寒说道:“老先生,我先前见你奏乐之时,神情虽然激动,但琴声微颤,却隐有牵挂,似有难以割舍之人,是么?”
乐师闻言一愣,眼角泛出泪水,垂头不语。
雪冰寒轻声道:“你将这钱拿去,省吃俭用,当能安稳度过几年。你在此唱这等曲子,若被鞑子捉去,非但害了自己,害了你那亲人,也害了周遭听众,更会累得这酒楼掌柜遭殃。”
乐师恍然大悟,千恩万谢,一揖到地,匆匆收拾一番,离楼而去。
雪冰寒松了口气,朝众人鞠了一躬,拱手道:“贫道献丑,献丑了。”
先前那位年轻汉子醉眼朦胧,大声喝彩,身形一晃,迅捷异常,蓦然来到雪冰寒身边,面露倾慕之色,正想与雪冰寒说话,但突然间见到雪冰寒那张脸,大吃一惊,露出失望之情,不自觉朝后退开几步。
雪冰寒问道:“这位居士,你找贫道,又有何事?”
那汉子叹了口气,怏怏说道:“在下请道长喝一杯酒,聊表敬意。”他原先坐在远处,一边饮酒,一边听曲,并未留意雪冰寒容貌,听她嗓音、用词、手法、身段、气度,无一不是绝色佳人之姿,心中顿生爱慕之情,谁知仔细一瞧,她五官虽然不差,但一张脸被疤痕毁得干净,登时大感失落,一腔热情荡然无存。
雪冰寒见他前恭后鄙,毫不在意,举杯饮酒,笑道:“多谢居士啦,你刚刚那一下轻身功夫,果然高明至极,令人大开眼界,不知居士尊姓大名,可否告知贫道?”她对九江镇上情形了如指掌,知道镇里并无多少高手,见到此人模样陌生,武功却似了得,自然得问个清楚。
汉子叹了口气,随口答道:“鄙姓段,段玉水。”拱了拱手,也无心喝酒,转身下楼,沿街走开了。言行中颇有无礼之处,若雪冰寒涵养稍差,只怕两人就此结上深仇。
雪冰寒叹了口气,虽不恼怒,但心底难免惆怅。她年纪幼小之时,师父丧身于元兵手下,而她侥幸留得性命,孑然一身,浪迹江湖,当真步步惊心,处处凶险。她深知自己美貌非凡,易招来诸般麻烦,不得已,只能化妆成这副丑恶模样,果然行事顺利不少。但这么一来,旁人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了。这几年来,她饱尝冷暖,吃尽苦头,初时极为郁闷,暗自流了不少眼泪,但此时却早已麻木。
她晃了晃脑袋,暗暗叹息,正想下楼离去,忽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笑道:“在下请道长喝一杯酒,聊表敬意,道长切莫拒却,若在下不能得偿所愿,唯有跳楼寻死一途了。”此人学先前那段姓汉子言语,添油加醋,居然惟妙惟肖,但语气却极为热忱。
雪冰寒心中一起,回头一瞧,只见苍鹰站在她身后,满脸笑容,眼神友善,她轻笑一声,心中感动,说道:“鹏远大哥,你早啊,怎地一大早就来此喝酒?”
苍鹰说道:“非也,在下本来也不想饮酒,但见到道长与那老头斗唱,还未饮酒,已然心醉,不如趁势喝个痛快。”
雪冰寒笑道:“如此说来,真是贫道过错了。如不奉陪,过意不去。”当下随苍鹰入座,苍鹰叫来两壶酒,几样小菜,两人对饮几杯,很快便有说有笑起来。
苍鹰说道:“雪道长,你可当真有钱,一出手便是五十贯钱票赏人。”
雪冰寒一时冲动,将钱财送人,眼下可有些心痛,她愁眉苦脸道:“此事不提也罢。”
苍鹰笑道:“道长出手阔绰,这顿酒钱,不如由道长出了吧。”
雪冰寒吓了一跳,她身无分文,怎能付账?一猫腰,就想跳楼逃走。苍鹰见她狼狈,哈哈大笑,道:“道长如此精明强干,居然将一时冲动,将全身家当送予素未谋面之人。我鹏远既感好笑,又佩服无比。”
雪冰寒放心下来,吐了吐舌头,道:“我才多大年纪?又身怀高强武艺,区区五十贯银两,没几天便挣得出来,怎会放在心上?”
苍鹰点了点头,又不停劝酒夹菜,雪冰寒见他热情,也毫不客气,打算省一顿午饭,索性放开了胃口大吃大喝,酒足饭饱之后,雪冰寒道:“鹏远大哥,你若无要事在身,不如随我去染林堂走一遭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