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大理石砖嵌入地面,自萨里昂城的城门延伸出去,最后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以北,仿佛是一条玉白的巨蟒匍匐在中央大平原上。这便是萨里昂立国之初,阿尔弗雷德王倾全国物力财力修筑的兵道,又被称为“雄狮之骸”。北连阿芬多尔,东接拉里亚,四城十一堡间大路通达,萨里昂最精锐的骑士们沿着狮子的骨骸奔赴前线,仿佛自己也变成了狮子。
城门有四骑并肩而立,人和马都是高大魁梧,周身披挂着血红色的重甲,像是四座赤色的堡垒,在微寒的风中静静矗立着。骑士自头盔中射出的目光森冷寒寂,像是刀锋剜开空气。
马蹄轻叩路面,蹄声在石砖上有节奏地起落,像是老练的铁匠不慌不忙地落锤。马背上的老人轻轻呵出一口微暖的白气,舒展了一下身子,似乎是要抖擞掉一身的劳顿。他镇静地抬起头,怡然地与骑士对视着,身后的披风在风中像是舒卷的红云,露出剑与盾的金边刺绣。
“艾尔夫万公爵,”为首的骑士冷冷地开口了,声音低沉肃穆,如同铜钟震荡空气,“我军惨败于卡林德恩平原,你身为主帅,可有借口?”
极为无礼的诘问,艾尔夫万公爵身后的基亚几乎要出离愤怒了,他刚想上前为父亲辩护,却被特蕾莎用眼神阻止了。
“并无借口。战役惨败乃我优势轻敌,误判形势,这才铸成大错。”艾尔夫万公爵并未因为骑士大不敬的措词而有所羞恼,回答毕恭毕敬,似乎对面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而他不过是位战败的骑士。
“很好。”骑士从身侧铠甲的凹槽中取出一帛深色的红绸,缓缓展开,朗声说道:“国王谕令,因艾尔夫万公爵指挥不力,断送战机。两万萨里昂子弟兵葬身火海。因此,艾尔夫万公爵头衔不再世袭,兵权转交至布伦努斯公爵及戈德里克伯爵。听证会取消,公爵需在秩序教堂思过一周。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艾尔夫万公爵心下有些诧异,判决早已下达,犯不着还专门对他重申一遍。“听证会取消”、“思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谕令与判决有所出入之处,会是谁从中斡旋的结果吗?
“进城吧,公爵。”骑士并没有看艾尔夫万公爵在他面前思虑的兴致,收起了红绸谕令,转身带队离开。从头至尾都不曾给艾尔夫万公爵留下半点情面。基亚已经是恨得牙关紧咬,愤懑地盯着骑士离去的背影,恨不得洞穿那身铁皮罐头。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不友好的眼神,为首的骑士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年轻的子爵。
基亚对上了那名骑士冰锥般的目光,心中突然一怵。对方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感,像是横亘在冰川中的深渊,寒冷的血腥气自无边黑暗中升腾而上,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双埋藏了腥风血雨的眼睛!基亚只在最顽固,最强硬,最疯狂的异教徒眼中才见识到这样的眼神。可为什么首都的一名骑士也会有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他是经历过血腥战场的人,直觉告诉他对方是曾经从尸山血海,甚至比尸山血海更酷烈之处杀出一条生路的人,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杀人者了,用“鬼神”称呼才更恰当!基亚神色惨然,骑士的极渊一般的目光直直刺入他的脑海,只一瞬间他的气势连同精神都被摧折!
特蕾莎上前一步,挡在基亚的身前。骑士露出一个轻蔑而讥嘲的笑容,策马离开。
“姐姐,他是……”基亚身后冷汗涔涔,他微微地战栗着,一时失声,像是坚冰冻结了他的声带。
特蕾莎扶住基亚的肩膀,轻轻安抚着他,低声说:“他是‘王权代行者’但丁,惩戒骑士总长。女神座下的天启四骑士之首。”
“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时回到萨里昂,肯定是为了萨麦尔一事。”艾尔夫万公爵肃然,“莫非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他抬起头,“走,去找施耐德!”
施耐德此时正坐在椅子上,不错眼地盯着埃修。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反常,哪怕被铁链捆缚着也全然没有身为囚犯的自觉。在见识了施耐德掏心取物的狠辣手段以后,他非但没被吓得心胆俱裂,反倒在看到恶魔宝珠后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俨然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是的,施耐德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这个年轻人的情绪太过稳定了,完全不像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他只是在醒转后迷惘了些许,便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沉毅得像是一块磐石。
埃修也在端详着施耐德,这位被冠以“金银之虎”名号的商人似乎比那几乎要溢出框外的人像还要胖上三分,眼中不时沉浮着似曾相识的光芒。埃修曾经在杰弗里眼中也见到过类似的光,都是同样的精明狡黠,却少了几分奸猾,多了几分煞气。想到死去的杰弗里,他隐约想起施耐德曾经说过自己是中了名为“蓝星”的剧毒。那是什么毒?毒性确实极烈,埃修至今都还觉得右臂又酸又麻,像是一扎接在身上的稻草。
施耐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决定先按部就班地审问埃修。他已经不太指望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乌尔里克五世说得没错,他经商是把好手,刑讯也就那样,异端裁判所内多得是手段比他酷烈百倍的能人,据说特蕾莎修女也是其中内行。估摸下时间,艾尔夫万公爵也该抵达萨里昂了。
“我们可以从头开始,你的名字?”
“埃修·巴兰杜克。”
“霍,还是个小贵族。”施耐德冷笑,潘德古律,只有贵族才有拥有姓氏的权利,而赐姓则是国王以及大公爵的特权。被赐姓者看似高人一等无比风光,可潘德立国两百年,被赐姓者不计其数,家道中落泯然大陆者也不计其数,萨里昂的下城区的阴沟里都有可能住着四五个有名有姓的小贵族。
“身份?”
“如你所说,一个小贵族。”埃修说。
施耐德并未因为埃修无理的回答而发作,他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冷眼看着埃修。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野兽般彼此撕咬,毫不让步。
“你在试图激怒我吗,年轻人?”施耐德缓缓地说,“还是在模仿马迪甘骑士中的主角?”
“绝无此意。”埃修显得很笃定,“想要跟金银之虎谈笔交易的话,小贵族的身份总比帝国死囚好使得多。”
“有什么区别吗?”施耐德嗤之以鼻,“交易?我倒是对你另外一个身份感兴趣的多。”
“那正是我手中的筹码。”埃修说。“关于我是如何跟杰弗里走到一起的。”
施耐德站了起来,走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受困于铁链中的年轻人,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那你觉得我手中握着怎样的筹码?”
“阁下不会以为你手中拿捏着我的性命吧?”埃修抬起头,直视着施耐德。
“难道不是吗?”
“我的性命并不是你的筹码,至始至终你手中从来都不曾握有任何筹码。”埃修安静地说,“你需要情报,灰狼死前提供给你的讯息不过是一个名字,你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完善自己的推理网络。杰弗里已死,我是他雇佣的保镖,他所掌握的情报我知道一些,虽然可能连你的牙缝都无法塞满,但是,”埃修面无表情,眼神灼灼如红热的矛,“饥不择食的人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