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曼王城,威斯坦。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数九隆冬往后稍稍延长了一段。
本该是劫后余生、大战胜利的喜庆日子,加上年后一段不长不短的休假,却因为这场不一会儿便覆过脚板的大学,浇灭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大街上只能看到红色横幅,以及三三两两、奔走路过的行人。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用不了太久,便会被新雪覆盖。
一个披着长袄的年轻人,缓缓走在街上,看着周围银装素裹、长日难得一见的美景,似乎有了几分赏悦的兴致,步伐更加缓慢一些。
当然,严寒也无法阻止所有人出门,=街头巷尾偶尔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孩童奔走欢闹,手里团着一个两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前面的嘴里挑衅,后面的就是一通王八乱扔。
年轻人在雪中站定,饶有兴致的盯着前方。
孩童们只是好奇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便嬉笑跑过对面,欢声笑语很快消失在更深的巷弄内。
年轻人依旧站住不动。
不远处的天桥下,冻得两个脸颊通红的薄袄少年,恋恋不舍的收回追着那些同龄人远去的目光,神情却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大街那头有个大雪天不在家带着的奇怪男人,似乎正在盯着自己。
少年下意识拢了拢面前摊上那些不值几个钱的石头,像是担心对方图谋不轨。
可随即少年便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什么值得别人盯上的值钱玩意,脸上随即显出一丝犹豫,最终好像才下定决心,抓起两块成色最好的石头,试探着朝那个怪人喊道:“大叔,要买点炎晶石吗?”
本来少年并没抱有多少期望,试探一喊,也只是尽到买卖人的本分。
却没想到那个青年竟真的朝自己走来,并且很快在摊位前蹲下,饶有兴致的观察起桌上的石头。
少年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想要劫财,不由抓紧布兜——虽然那里面也没几枚铜币,却是少年这些天过活的命根子。
正犹豫着要不要扔下摊位逃跑,或者在对方控制自己前大喊出来,对面却突然问了句:“能拿起来看看吗?”
声音醇正自然,仿佛还带着一丝开心。
少年愣了愣,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同时按下了逃跑和呐喊的冲动。
青年像是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兴奋地拿起几块即便在少年看来,都有些过于粗劣的石头,放在手心缓缓把玩着。
趁着这个机会,少年终于看到了这个大雪天站在大街上的怪人模样。
挂着冰晶的帽毡下,露出一头略显苍白的短发,五官倒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甚至连足以让人印象深刻的某一点都找不到。
如果青年就此转身离去,几天后再回来,除了那种孤僻感,少年估计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印象。
没错。
青年唯一能够称得上“特点”的气质,便是那种孤僻感。
大概也是跟自己差不多潦倒的大人吧——少年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竟没有了之前那种见到陌生人的惶恐。
而且看着看着,少年突然鼻头一酸,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普通人,明明只是在很普通的看着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烂石头,但眉眼间那份认真,与毫不掩饰的欢悦,竟让少年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个寒冷雪天冻得手脚冰凉却依旧倔强摆摊的少年,从失去家人的那天起,就没再哭过,却不知为何泪水今天就想瀑布一般,止不住的往下流。
青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仍旧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手上的破石头,几乎将摊位上所有石头摸了一遍,挑拣出几块良莠不齐的,仍旧低垂着头问道:“怎么个价?”
“十……五,五个铜币两块。”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脑袋像是被冰冻过的冤大头,少年明明可以“宰”一顿,却又鬼使神差般连续几个念头更改,最终报出了一个实诚价。
青年倏而抬头,眼中似乎有些诧异,笑道:“这么好的石头,就卖这么贱的价?”
兴许是脸颊本就通红,青年似乎没有察觉到少年哭过。
少年擦了擦眼角,纠结半秒,突然叹气道:“算了,我不做你生意了。”
青年面露错愕,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觉得我掏不起这些钱吗?”
“不是,只是……算了,实话跟你说吧。”
少年眼中的光,像是消失了一些,又像是再次冒出来一些,搓动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同样僵硬的笑容:“这些都是没什么热量的边角料,买回去根本用不了多久。”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少年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个破旧的火炉,是已经被新型魔导火炉淘汰的玩意儿,随意将一块炎晶石扔进去,摁下按钮,火炉登时散发出温热的光。
青年眉头微挑,又像是为了蹭蹭热,饶有兴趣的走到少年身旁,盯着火炉的光,眼中似乎也有了光。
可惜没过多久,就像少年所说那般,光芒渐渐熄灭,好不容易热起来的一小片区域,很快再次变得寒冷。
少年苦笑着取出那块已经彻底变成普通石头的晶石,像是先前打雪仗的那几个孩子,用力扔向桥那头的湖里。
看着石头淹没在结冰的湖面积雪上,少年的嘴角,不知不觉间上挑了几分。
青年啧啧嘴:“看来确实不咋地。”
少年眼神略黯,突然有些后悔,暗骂自己是不是被这大冷天冻坏了脑袋,竟然莫名其妙放走了一单“大生意”。
等收队以后,万一让那个独眼老跛子知道,晚饭可就连那点稀粥都没了。
想到这里,少年哀叹一声,可莫名又不觉得情绪多低沉,甚至好像还有些如释重负,比之前更开朗了些。
兴许是看着年轻人穿着朴素,虽然冻不着,但大冷天出来肯定也是不得不奔走生计的苦命人,骗着种人的钱,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又或者是青年身上那种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孤独,让少年生出几分莫名的亲近。
少年回过神,却发现青年竟然还在身边,两手叉在脑后,靠着桥洞底的石墙一躺,像个秋收时忙完农活的闲散汉子,悠然地望着天空。
这人也太自来熟了吧?
少年微恼,正要将人赶走,却没想青年微眯着眼睛,突然问道:“从哪捡来的破烂?”
“你才是破烂!”
少年愤愤骂了一句,可神色马上又黯淡下来,坐在青年身边,伸手够了团墙角漏下的积雪,放进嘴里轻轻咀嚼,沉默不语。
青年吃了个闭门羹,却并不死心,反而更加来了兴致:“看你这打扮,是个孤儿?”
青年的话像是一根刺,猛然捅进少年的心中。
“你全家都是孤儿!”
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通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大喊,同时将手心里剩下的雪砸向青年面庞。
青年不躲不闪,任由那团并无杀伤力的雪砸在眉间,也不去拨弄下来,由着雪团与冰水顺着鼻翼淌下。
对视的目光,一个平淡,一个愤怒。
“抱歉,可能我说的直接了点,不过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青年舔了舔嘴边的雪水,洒然一笑:“明明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味道却还跟以前一样。”
望着青年那张无甚诚意的脸,少年心头火气却没来由缓缓浇灭。
盛怒的那一刹那,他本想转身跑掉,远离这个看上去和善,却极为伤人的混蛋。
结果就这么对望了几分钟,少年最终放下了像是受到威胁龇牙的小老虎架势,低垂着头走到墙边,脸上浮现出本不该这个年纪出现的疲惫,直直向后倒下。
“家里人呢?生病?战乱?”
那个本该很讨厌,实际却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的青年再次出声问道。
少年目光略显呆滞,就这么望着天空,喃喃道:“前些日子死了,被那些可怕的怪物杀了……房子也毁了,还有我的妹妹……她才三岁。”
苦闷憋在心里太久,如果不想疯掉,终归是要找一个宣泄口的。
少年以一种平淡到没有丝毫烟火气的声音,缓缓讲了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家庭,在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中轰然倒塌的故事。
故事很生硬,很简短,既没什么可歌可泣,也不值得佐酒,平淡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也像许多同样倒在那场战争中的其他家庭,在这万家欢庆的日子,很快便被遗忘。
“……跟我一块来的还有其他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是路上加入的,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今年冬天格外冷,抱团总归还是有希望活下去。”
少年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
“既然那个老跛子那么可恶,狠狠压榨你们,为什么不干脆跑掉,或者自谋生路?”
少年麻木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剥削归剥削,至少有口粥饿不死,这衣服不抗冻,但终归也比不穿的好。离了他,上哪谋出路?就连这些边角料,都是老跛子找关系让我们溜进矿坑捡出来的,没了他,进去就得被打个半死。”
青年陷入短暂的沉默。
“抚恤金呢?既然你家……这个情况,战争胜利后,库曼肯定下拨了不少钱,用以安抚受损严重的平民百姓。”
少年的眼白似乎更大了些,语带讥讽,又像是有些自嘲:“抚恤金?那是给官老爷们增添珠宝的钱,像我们这些没了家的穷人孩子,是没有人权的。”
一阵狂风卷过,少年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衣服。
那挂在不远处的横幅,鲜艳的大红字依旧明亮,被风刮得上下乱窜,却在这冰天雪地中……莫名有些刺眼。
“总归应该是有些好官的。”青年说道。
“镇上保卫队的山姆大叔,虽然脸上胡茬子很扎人,但总是挂着一幅笑脸,常常来我们那条街,给我们送一些旧衣服……那些异人怪物出现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少年眼中映出的雪光似乎又黯淡了不少:“他是个好人,我觉得他不该死的。”
青年抬了抬手,想要在少年肩上拍一下,可随即又悻悻放弃。
少年肩头已经很重,心头更重,无甚用处的安慰,只会画蛇添足。
青年转移了话题:“你有什么理想,或者说未来想做的事?”
少年偏了偏头,露出一抹认真神色思考。
也只有这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悲伤,才短暂消失不见。
“我要进刑部,当大官。”
青年眉头微挑:“为什么是刑部?”
“因为我听说刑部能管其他的大官。”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眼里噙着眼泪,却倔强的不肯再次落下。
雪似乎变小了。
青年抬头看了看微暗的天色,拍拍屁股起身,扔下五枚铜币,拣起桌上两块石头,回头微笑道:“无论多么绝望,可以不忘记仇恨,却千万不能忘记理想。”
少年蓦然起身,瞪大眼睛,想要把钱退回去,可手伸到一般便止住了。
因为街头出现了另一个人。
身形佝偻的老跛子,斜眼看着缓缓走远的青年,接着又看了眼拘谨站在墙边、手脚开始结疮的少年,目光动了一下,随即又隐藏不见。
“就这么几个钱?你小子是不是一直在偷懒?”
老跛子凶神恶煞的骂咧了几句,将少年兜中和和桌上的钱收入口袋,趁机揉了揉干瘪的肚皮,气呼呼道:“把摊子收拾好,今天晚饭减半!废物东西,出来也赚不到钱,这几天就别想着出门了,给老子呆在祠里,把里外打扫干净!”
老跛子口舌不停,一路骂着与少年远去。
看着一老一少两道同样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青年才转过身,朝着原计划的墓地走去。
他当然有能力改变少年的处境,甚至随手为之,就可以彻底改变少年的命运。
青年最终却无动于衷,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给他。
他不想辜负了少年的善良,不想毁掉少年的倔强,不想消弭少年的仇恨,不愿擅改他的理想。
这样的路,或许会很苦,但终归还是有人一直走了下去。
许多年前,他曾和另一个青年因为理念不合而大打出手,而且至今不合。
对方总想力所能及帮助所有人。
他却觉得,这种帮助,未必是帮助。
而且这世上的苦难者众多,总不可能全部帮的过来。
想起先前少年的几度犹豫,青年心情突然变得极好,最后干脆在空旷的大街上放声大笑起来。
“凡是打不倒你的,终会令你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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