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曜今天有点学不进去。
每天晚上洗完澡后,他紧绷的状态才会放松下来,于是这些时间就被他拿来背背书,随便刷刷题,算是个自由散漫的学习时间。
但是今天,他拿着书发了好几分钟的呆了,只感觉今日学习效率还停留在最初。
因为父亲的关系,原曜本来想独来独往,那是他想要的高三生活,能抓紧时间去学习,才是现在看来,他原本给自己规划好的生活节奏还是被打破了。
原曜抹了把脸,烦躁地将模拟试卷合拢,坐着仰起头,再把模拟试卷整个摊开盖在脸上。
他轻轻呼气,呼吸在纸张与鼻腔间融化出热度。
想抽烟……
但是在别人家里不可以。
只有在看书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但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他下意识地朝紧闭的房间门看去,门下那一条细缝,缝里还透着光,门外时不时传来拖鞋踩在地砖上的声响。
许愿还没睡?
这人也挺好玩儿,怎么吓唬都吓唬不走。
原曜觉得许愿有意思,像长了条毛茸茸的尾巴,一面对自己就翘到天上去。
他把模拟试卷收完放好,坐直身体,用食指去勾开书桌上放着的小抽屉,第一层被轻轻拉拽出来,里面躺着一块沉甸甸的二等功奖章。
2008年,父亲原向阳接受调动,开始在缉毒大队工作。
从那之后,原曜就没在家属区里待着了,而是去了妈妈家那边,念了一所寄宿初中。
也许是身为特殊家属的自觉,原曜不和周围人有过多进一步接触,也怕接到陌生的电话。
小时候被报复过的阴影化作如影随形的恐惧,缠绕着他一直长成了一个少年人。
但原曜始终放不下心。
时间来到2018年。
那年原曜初升高,通过自主招生考入了六中。
由于六中不提供住校,所以从儿子念高一开始,在一线奋斗十年的原向阳主动减缓任务,退居二线,回家的次数也变多了。
尽管是这样,原向阳也没去接过原曜放学,在外和儿子大多都是微信联系。
直到原曜升高三,禁*毒任务紧张,原向阳才不得不重新回归到战斗前列。
但是他一走,原曜独自居住,安全又成了问题。
要不是许卫东主动询问起孩子近况,再考虑到许家在家属区,日夜有门岗,原向阳都不会出此下策。
许卫东和原向阳曾共同执行许多次次轰轰烈烈的生死任务,是过命的交情。
那次二十年战友会上,许卫东主动询问过原向阳一天天在外省都在干什么,原向阳没正面回答,但笑不语,只是说活动在广西崇左,许卫东自然就懂了,对原曜也更多了分同情和爱护。
许卫东的心够大,觉得两个大男孩儿同进同出总归是安全一些,就主动说让原曜住自己家里去。
但是原曜的心很小,小得什么也也不敢装进去。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了解过太多牺牲,也听说过太多令人心惊胆战的打击报复,所以他对许愿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保持距离,甚至远离。
自己如果出什么事,血也不会溅到许愿身上。
他那身伤就是十岁的时候留下的。
还好,他被原向阳的同事及时解救出来,保住一条命,却还是在医院里抢救了一整天。
他也不想让原向阳太担心自己。
缉毒是无声的战场,分毫的心神不宁,都容易出大问题,有时候危险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
当时,原向阳打电话给他说,要他暂时去老战友家借住到高考。
原曜只是回了个,谁?
原向阳说,你许叔叔家。
原曜记得爸爸单位上也有姓许的同事,于是多问了句,哪个许叔?
原向阳顿了顿,开口说出那个被彼此封存在心底十多年的地名。
凤凰山。
这三个字像某种开关,原曜才想起来凤凰山的许叔叔家有个叫许愿的哥哥。
那时候,在原曜的记忆长河中,许愿还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帆船。
他记得家属院的天台,是小时候大家一起看飞机起降、一起约架的地方。
这一陡然回想起来“许愿”这个人,原曜脑海里的画面定了格。
一个小男孩和自己组合跳马蹲,上一秒笑得眉飞色舞,下一秒摔得哇哇大哭,膝盖全是血,也不知道留疤没有。
嗯,想起来了。
好像还挺倒霉一人。
每一天,高三教室的上午都非常统一。
班里大部分同学都会抓紧上午的时间睡觉,下课铃一响,仿佛一颗安眠药就来了,动作整齐划一,基本全趴在了课桌上。
原曜精力再好,课间都要补觉,因为睡醒之后脑子会清醒很多。
许愿今天连午休都不太睡得着。
虽然说父母平时不太盯着学习,也不管他,但是成绩单家长签字这种事情,父母亲还是没有缺席过的。
初来乍到,班上同学也不太清楚他家庭情况,这张单子没签字,都不知道怎么往上交。
今天一早醒来,许愿手机震动,一接电话是许卫东打的,在那头说话的语气都小心翼翼,问儿子还签字吗?
许愿当时没吭声,坐起身来拉窗帘,天都还没亮。
他叹一口气,说不用了,爸你忙了一宿好好休息吧。
哎,早知道昨晚就在单位门口蹲一夜的,总能逮到他爸上个厕所的时间。
午休结束,下午第一堂课准备开始上了。
班长这才开始收成绩单,一路从第一排收到许愿这儿,看了一眼他没签名的空白处,说:“许愿你这没签字啊。”
许愿刚想说什么,身后原曜突然打断他:“舒京仪,等会儿去游泳馆吗?”
第一次听到舒京仪这个名字的时候,许愿还以为班长是个女孩儿,后来发现班长个性温柔,待人接物有耐心,这个名字还挺衬他。
班长舒京仪像是没反应过来原曜忽然喊自己,愣了半拍,原曜又补充道:“今天老陈回来了。”
老陈是校游泳队的主教练,上周去省上参加培训,整整一周都没在队里。
一般情况下,老陈是不带着他们这些高三的非体育生玩儿的,但是只要原曜在,老陈还是乐意陪这群小子练一练。
“真的?”
舒京仪音量变大,又东张西望,捂住嘴,低声道:“别让白条知道!”
他话刚说完,屁股被白条抽一下,白条在后面粗声粗气地骂:“当我听不见?等会儿把你头按水里!”
舒京仪扭头,拿手里的纸张抽回去:“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白条一边说一边往后撤。
舒京仪收回了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原曜的成绩单,心虚地冲原曜笑笑。
他看见空白处签了字,惊道:“哇,终于有人给你签字了。你爸妈回来了?”
原曜皮笑肉不笑的:“嗯。”
舒京仪点点头,追白条去了,全然忘了还要收成绩单的事。
见舒京仪走了,原曜伸出手,压低嗓音,朝前桌唤一声:“喂。”
许愿打直了腰板,但没回头。
不知道为什么,许愿这截白白的后脖颈看得原曜手痒痒,他特别想伸手去把许愿的校服衣领理一下。
原曜知道这人摆谱呢,非要喊大名才能搭理人,只得叹一口气,又叫他:“许愿?”
许愿这才微微侧过脸,把脸蛋挡在卷起的《教材完全解读》后,特别鬼鬼祟祟。
许愿说悄悄话:“干什么?”
原曜问:“昨晚你没见到他们?”
这不废话吗?
许愿翻个白眼给他,把头扭过去了。
“反正你就直接这么交吧,班主任不会说你。爱听不听。”
许愿:“……”
连关心人的话都能被原曜说得那么别扭。
不过许愿还是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在肩膀上,表示听到了。
晚自习前,教室里人不多。
原曜和游泳队的同学一起回来了。
白条嗓门儿特别大:“原曜你周末真不跟我们一起去体育公园游泳?”
“补课。”
原曜把毛巾盖在头顶,头发照旧没擦干,进教室时都还在往鬓角滴水。
另一个同学起哄:“哎哟,偶尔放松放松不好吗?”
舒京仪忍不住也抬高音量:“在学校里还游不够吗你们?”
“不一样,体育公园那是恒温的,学校这水温都要冻死我了……”白条边说边发抖。
眼神在教室里扫了那么一圈,原曜看见许愿趴在课桌上枕着手臂睡觉。
许愿大半张脸都藏在手臂里,长袖校服里面穿的是薄卫衣,帽衫扣在后脑勺上,碎发遮住半边鬓角。
原曜远远望去,只看得清对方的眉眼。
许愿还睡得挺香,但像被吵到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时候,不说话的原曜突然开了口:“我刚在楼梯间看到何老师了,估计马上就来。”
舒京仪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指挥:“安静安静。”
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许愿的眉心舒展开了。
坐回位置后,原曜把毛巾从头上扯下来,也懒得擦了,就搭在肩膀上。
第一节晚自习,物理老师进来讲了一节课的卷子,听不懂的内容把许愿念叨得更困了。
他捂住嘴打个哈欠,打完就听见背后一声轻笑。
笑什么笑!
许愿正想把那瓶白花油给讨要回来,后桌原曜的手就已经伸过来了,掌心摊开,再向下……
啪嗒。
一瓶用了一半的白花油落到许愿臂弯里。
许愿一愣神,玻璃瓶装的白花油险些滚落到地上。
原曜又在桌子底下踢了许愿的凳子一脚,许愿被迫一动,把白花油揣稳了。
物理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原曜吊儿郎当的样子,又看前面趴着捂肚子的许愿,停下了手中的粉笔,“许愿,你怎么了?”
李淳眼睁睁看到原曜踹了许愿,连忙举手解围:“老师他肚子疼!”
物理老师怒道:“我问你了吗?”
“没有没有。”李淳立刻举起物理书挡脸。
“我没事,就肚子有点不舒服,”许愿被这么一闹腾才清醒了不少,抬头一脸认真的表情,“老师您继续!”
下课,收试卷。
试卷是从后往前传的,许愿无意间就看到了原曜右手掌心的笔茧。
那笔茧挺厚,像是写字写多了,写得又太用力,充血红肿,估计碰一下都疼。
“下课了,同学们多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别天天在教室里刷题,”物理老师拿起保温杯,挺乐呵,“高三不但要学习,还要长身体。”
“好——”
底下一群个头猛涨、营养丰富过剩的学生们齐刷刷地回答。
许愿的心思没在长高上,因为他身高也差不多了。
他现在在想,要不要把这卷防笔茧绷带给原曜裹上?
但一卷绷带就剩那么点儿了,他今晚还得刷题用……
不过,这个东西裹在手指上,写字就不会疼了。但原曜那么讨厌自己,肯定不想让同学看到吧。
要不然……
感觉到许愿欲言又止,原曜停下了笔,抬眼,“有事?”
还没等许愿说话,原曜抬了抬下巴,指天花板。
许愿了然,这是暗号,意思是天台见!
原曜收起笔,站起身,转了一下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写字写太久,他胳膊快废掉了。
然后,他率先出了教室。
目睹全程的李淳先反应过来,拽住许愿的衣摆:“你们俩不会是要干架吧?”
许愿倒没觉得原曜要揍他,“啊?”
“他上课的时候不是踹你么,”李淳有点急,“他不会揍你吧?”
许愿一听,戏瘾上来了,哼哼一笑:“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舒京仪也围上来,善良建议:“要打架你们约周末啊,课间时间这么短,很难分出胜负。”
白条举起手,三指朝天:“我赌原曜赢。”
许愿不满:“原……”
原曜还在穿开裆裤就被他捏过脸蛋了呢。
但他没说,因为他已经把原曜的《约法四章》牢记在心。
不对,只剩三条了。
做人要有契约精神。
不过许愿也不在乎了,又不是真打不过,真干起来大不了四六开啊,他四原曜六的那种。
他无所谓,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再把绷带揣进校服衣兜里,也跟着往楼上天台走。
舒京仪不放心,想跟上去,许愿回头阻止他:“班长你回去吧。”
“别打啊。”舒京仪还是想劝。
课间十五分钟结束,原曜和许愿又一前一后地从天台上下来了。
等着决斗消息的热心群众们一时不知道采访谁,干脆分别把两个人都围起来。
李淳问许愿:“你们俩单挑了?”
“这缠的是啥啊?”
白条直接没让原曜回座位,在过道把他给截了,一脸心痛地把原曜的手腕握起来,“许愿把你指头掰折了?”
原曜睁眼说瞎话:“对啊。”
白条震惊:“那么强?”
原曜遮遮掩掩的,白条都看不清他手上绑了个什么东西,只看到有个绑的。
绷带不但很软绵,上面还有小花花。
等白条失去好奇心回到座位上后,原曜面无表情,从校服袖口里探出手指,把绷带凑近了研究——
还是玫瑰小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绷带在特签时期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