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的这场为期七月的北伐大战,加速了天下大势的转变。
天灾、人怨导致战事不利,战事不利又加剧了人心的浮动。面对此情此景,饶是身为一代豪雄的曹操,也不得不将总体战略转为防御,主动放弃部分土地,开始收缩军力。而汉中,就是其中之一。
若以位置而言,衔荆、益、司、雍、凉五州的汉中,绝对可称是战略重地。而且,汉中户出十万,人丁旺盛(注:初平年间关中大乱,曾有多达五万户流民逃入汉中,张鲁全部收留),又有汉水纵横,土地肥沃,加之四面险固,易守难攻,是当之无愧王霸根基。为了这块宝地,曹操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原本他还想以此跳板,南叩西川、东袭荆州……
不过,在北伐之后,尤其是西凉的归属权也发生了变更的情况下,汉中对曹操的重要性已经大大减弱,甚至变得有些尴尬,形同鸡肋
由于在前段时间里连遭重挫,损兵失地,迫使曹操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必须将他大部分的军力用来构建起一道东起青州,西至凉州,含括青、兖、豫、司、雍、并六州在内的漫长防线,以防范我军的威胁。相比起其他州郡,位置过于突前的汉中,不但需要屯扎大量军力,而且还要同时面对荆州、西凉两面的威胁。坚守的代价实在太大,一个不好,甚至可能会成为陷人于不复之地的无底沼泽。
权衡利弊之后,曹操也只能忍痛放弃了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这也正是当日议和谈判时曹操肯让步的最根本原因。
不过,曹操毕竟是曹操,就算他自己无法据有。也不会让大哥轻易地得到汉中。我那泰山大人还没有撤出汉中,曹操的鬼把戏便已经玩弄了起来——就在张鲁动身前来庐江的前几日,业已叛投曹操的汉中权臣杨松。”秘密”联系上了张鲁之弟张卫。杨松痛陈前非之后,表示愿意举汉中、巴西、巴中诸地献还张鲁,以求宽恕。一向贪财好利的杨松,甚至还愿意将家中财物尽数献上。以充张鲁军资。
杨氏是汉中第一门阀,拥有相当广泛的人脉和影响力,张鲁当年所以能够容忍杨松兄弟种种贪赃枉法的劣迹,正是顾及到杨氏的实力。曹操能够异常顺利夺下汉中,靠的也是杨氏的内应。可以想见,如果杨松当真肯配合,乘着曹军撤退的机会,张鲁一举收复汉中,将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不过。张鲁并没有被此冲昏头脑。
这一次前来庐江,张鲁表面是为了觐见天子,献奉贡物,而真正的原因,其实还是受大哥之邀商讨汉中之事。
对此次地庐江之行,张鲁还是相当重视的,他不但带来了大批进贡礼物,还让五个儿子的四个随行。只留下了无心世事的第三子张盛(注:历史上,张鲁在投降曹操之后,五个儿子都被封侯,只有第三子张盛婉辞。后来张盛便传承了张鲁的衣钵,成为五斗米教,即后世的龙虎山天师教的系师)留守巴东。
大哥对于张鲁此行也是同样重视。坐镇荆州大局的光禄勋蒯越亲自陪同张鲁东来。
张鲁抵达庐江的当晚,大哥就在大将军府设宴为其接风。我、二哥、徐庶、诸葛亮、庞统等人列席作陪。
上一次跟张鲁会面,还是在两年之前。两年的时间,张鲁已经苍老了许多,看得出他这几年蜗居巴东的日子并不轻松。不过,让人很感奇怪的是,眼见汉中收复在望,张鲁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表情,显得很淡然,加上他儒雅的谈吐,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张鲁的四个儿子都与他有三、四分相像,长子张逸已经年近三十,幼子张谈才只有十七岁。从言行谈吐中,能够看出他们所受的良好家教,但凭心而论,四人地资质也只能算是中人之资,若在太平年代,凭借父荫担任一方郡守或许还能胜任,在这无情的乱世里,他们缺乏割据一方的能力和雄心(或者说野心)。
接风宴上,大哥并没有提及任何军政大事,只是与张鲁做家常闲叙。
宴散时,宾主尽欢。
休息了一日之后,张鲁沐浴更衣,携四子上朝觐见天子,朝献贡物。
随后,黄门侍郎陆绩宣读圣旨,以张鲁忠诚社稷、善治地方之功,拜其为镇西将军,封为阆中侯(县侯),食邑万户。张鲁四子并其弟张卫,封列侯。
章和二年十月十二日,马良由襄阳飞鸽传书送来一条消息——张任遣使联络荆州刺史部,请求大哥念在与刘璋的同宗之情、兄弟之谊,提供援助助其为刘璋复仇。
这条消息很有些出人意料。张任是川中文武官员中出名的保守派,对外来势力极为排斥。此前数月里,张任所部遭遇夏侯渊和刘璝的双重打压,战事极为不顺,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地请求外援的意思来。
现在,曹军撤退了,张任反而要寻求起帮助来,着实是有些奇怪。
做了一番思索后,大哥给马良回书,命其一面与张任保持住联系,一面尽全力了解西川眼下的情况。
觐见完天子后,张鲁婉拒了数十位朝臣的饮宴邀请,反而领着几个儿子在庐江城及周边的几个县走访了两天。
抵达庐江的第六天,张鲁至大将军府求见大哥。终于进入最重要话题的商谈之中——汉中的归属……
大将军府的议事厅内,除了大哥和张鲁之外,张鲁方还有其长子张逸、随行地主薄阎圃,我方则是我和二哥,及徐庶、诸葛亮、庞统、张昭、鲁肃、蒯越八人。
“所谓乱久必治,受二十余年战乱之苦,天下诸州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众皆思定。
观今日天下,能还晴宇乾坤者。非大将军莫属。素闻大将军仁义名扬天下,民心所向,英杰归心,但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
自荆州而来时,一路所见所闻,令鲁颇受感触。荆、扬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着实令人惊叹。
先祖张天师、先父张嗣师,以天地为心,以生灵为念,周行天下。为民除害,建立大教。嗣我教者,非诚无以得道,非敬无以立德,非忠无以事君,非孝无以事亲。鲁不才,继汉中太守十余载,以教义治政。幸得百姓认可,万众欢欣,乐业安家,也不过就能达到如此地步。
汉中仅只两郡,人丁40余万;荆、扬两州有19郡,人丁500余万。鲁穷十余年之力。不过让汉中两郡安生乐业,而且最终还是毁于一旦。大将军仅用六年之力。就让荆扬19郡百姓安生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而更让鲁感触的是,途经章陵郡时,恰逢朝廷征募兵员。各县青壮竟然争先恐后应募,唯恐不能为国效力,真是鲁数十年所仅见之事!大将军之得民心,由此可见一般。”
顿了顿,张鲁稍叹了口气说道:“自汉中失陷,避居巴东之后,鲁身心俱疲,精力衰减,渐觉世俗荣辱,不过过眼烟云,正欲抛开俗念,宁心壹志,主持教务。不想,因王师北伐大胜,汉中之事又起波澜。
不瞒大将军与诸公,确有人鼓动鲁重掌汉中。但鲁亦知自己已是有心无力,家中五子,三子盛无心俗事,其余四子才不堪据领汉中。舍弟虽然颇有武力,但非守牧一方之才。
故而,鲁愿将汉中之地,托与大将军,请朝廷另派贤明之人继任汉中太守。鲁愿以微薄之力,从旁辅佐。”
张鲁的这一席话,直截了当,干脆得让人有些震惊——他真得舍得放弃手中的权力,要把即将到手的汉中交到大哥手中?
张鲁,这个像宗教领袖多过像一方诸侯的人,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乱世里,居然能够做到视富贵权势如尘土。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方一直都在算计张鲁,此次邀约其实正是为了设法使他让出对汉中地主导权。
但是没有想到,真正的手段还没有使出来,张鲁居然已经自行满足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由这里,我突然想到了建安初陶谦三让徐州的事情来,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
投资,政治投资!张鲁现在所做的,跟当初陶谦所做的,其实都是政治投资——既然子孙无法经受这乱世的考验,那么索性就以“让徐州”、“让汉中”这样政治投资,为子孙谋得一柄遮天的大伞。如此一来,纵然无法割据一方,至少能够子孙后代平安地承继下去,甚至还能够蒙荫万代。
不过,张鲁和陶谦的区别在于——陶谦虽然预见到大哥的前途不可限量,却没有想到因为种种原因,大哥当时竟然没能在徐州站稳脚跟,以至于这场投资几乎等于是失败了。
而张鲁则不同,以眼下的形势,大哥完成社稷一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他的投资,几乎已不存在任何风险。
自己掌握汉中,看似权柄在握,风光无限。然而,身处刘、曹两大超级势力的夹缝之中,张鲁的命运就如同风中之烛,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能够不受眼前利益地蒙蔽,准确地选择了一条利在后世地道路,需要何等眼光和心胸。
在后人看来似乎相当平庸(至少在英雄辈出的时代)的张鲁,其实,也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