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有了些知觉,手指头微微一动。
分明刚刚一口气没上来,此刻却像是在水底憋久了的人忽然上了岸,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后,江晏迟才看清周遭的一切。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吗。
摊开手,却意外地发现手掌很小,正卧于一片湖畔的青草地上。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刺入眼底,教人一下就精神了。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可湖畔的风带着湿气,吹过来凉飕飕的。
这是,宫中。
怎么回事。
再低头看着身上破旧的素布衣裳,和草丛边人来人往的宫女太监门他竟视若无睹。
从草丛里爬起来,去了那湖边一照,竟发现水面映着的是自己十三四岁的脸。
很久的时候他都呆呆坐在湖边上,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疼得很,不是梦。
这时候,身后才有宫人说:“殿下,您在这里作什么。”
殿下?
不是陛下。
莫非。
江晏迟立刻逮着人问:“现下是几年。”
那宫人一脸疑惑,讷讷然道:“十,十五年……”
昌平十五年。那是——
太子党连根拔除,楚歇将他从冷宫里接出的那一年。
他重生了!
竟然重新回到十三岁那年!
这个时候,楚歇还活着的。他五年后才会死。
再看着自己堂而皇之地出了冷宫,可却一身破旧。这定然就是那一日,与楚歇初遇的那一日!
江晏迟发起抖来,立刻往冷宫奔去。他记得前世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楚歇的府门外,可是,在此之间,楚歇是见过段瑟的。他去过冷宫。
江晏迟一刻也不相等,立刻拔腿越过两道宫门,终于走到那冷宫门口。
外头有小太监拦下一位宫人:“可先别进去,掌印在里头呢。”
江晏迟心头仿佛停跳,脚步也缓了下来。
他静静地站在这一扇朱门前。
暖暖的夕阳照耀在他背后,小太监一时间没认出他本也想拦,再仔细多看两眼才发觉这便是二殿下。
便不做声地让开到一旁。
江晏迟伸出手,吱呀一声推开那一扇朱红的门。
门缝里熟悉的鸦青色大氅映入眼帘,待到彻底推开,金色的日光照在那人脸上,将那清隽又昳丽的容颜衬得分外耀眼。
好似一朵初开的菡萏,濯清涟而不妖。
那人好似也有些惊愕,适应了一会儿日光,才紧紧地皱着眉头,像是试探性地问:“江,你是江晏迟?”
是了。
这时候的楚歇根本还不认识自己。
他很快调整好神色,双手齐举高过眉心,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礼:“楚掌印。”
那人又问了一句:“你认得我?”
“掌印身居要职,这宫中,还有谁不认识楚大人。”
江晏迟垂着头,努力稳住声音,却还是带着些及不可见的颤抖。
是楚歇。
真的是楚歇!
再抬头偷偷瞄了那人一眼,却见他漂亮的桃花眼也正凝视着自己,神色有些复杂,很快那种眼神又压了回去,只咳嗽一声:“嗯,认得便好。收拾收拾,跟我回府吧。”
见他转身要走,江晏迟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纤细的一小只,一如既往地瘦弱,触手温凉。
轻轻一拽就站不稳似的。
熟悉的的触感让江晏迟的心狠狠一跳。
“干什么。”那人像是惊了一下,有些防备地退了一小步。
江晏迟立刻松了手,却又扯着他袖角,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坐一顶轿撵。”
楚歇秀气的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有些疑惑。
“阿予!”段瑟从屋子里走出来,有些抱歉地将自家孩子拎到身后,对楚歇道,“楚大人真的对不住,我家孩子没出过冷宫,有点缺心眼,您先回去。我们收拾收拾一会再去。”
“嗯。”楚歇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吹起青丝,些许凌乱,衬着那白鹤似的修长脖颈,举止投足间都透着十足的风姿。
“真好看。”
段瑟还拉着江晏迟在一旁说教:“阿予,怎么回事。阿娘不是教过你,别人家的东西再好看也不能贪图吗。”
楚歇已经走远了,江晏迟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背影,脱口而出:“那不是别人家的。”
“那是我的。”
“……?”段瑟立刻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很响亮地啪地一声。
江晏迟吃痛地低呼一声。
“那是人家楚掌印的轿子,再好看也是楚掌印的!”
“……”
江晏迟到楚府的时候已是晚上,果真看到楚歇摆了一桌美味的食物,段瑟一边吃一边又开始感动到哭泣。
一切都是这么熟悉。
江晏迟却一筷子也没动,只用余光瞟着楚歇。
楚歇倒是胃口很好,吃了许多。江晏迟默默记下了他动筷子比较多的菜,这才发觉原来他都把自己爱吃的菜摆在了自个儿面前。
没一会儿吃饱了,他拿过绢布擦了擦嘴,江晏迟正正大光明地欣赏着着美人,却见旁边又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绕到桌子前,递了一个金丝暖炉到楚歇手里。
同时皱着眉头朝着他瞪了一眼:“你做什么一直看我家大人!”
江晏迟觉得那丫头有些眼熟,定睛一瞧才认出来那是小小一只的桃厘。
是了,他十三岁那年,桃厘也才十一岁的,还是个小孩子。
前世这个时候,他是不大留意楚歇身边人的,所以也未曾注意到她。
果真是打小就带在身边的,怪不得日后亲得很。
江晏迟却只是乖巧的垂下眼:“风予冒犯大人了。”
眼风再扫过楚歇手中捧着的金丝暖炉,鼻头却禁不住开始发酸。
连带着眼眶也红了一圈,却低着头,不教他看出异样。
“无妨。”
楚歇微微一笑,正见昭狱里的人来了消息,将一纸血淋淋的招供罪状递了上来,江晏迟眼尖地瞧见那一点血,又看到楚歇伸手捻起,稍稍看了眼,就再拿着绢帕擦着手指尖,“人如何了。”
那人压低了声音:“折了一条腿,能不能活,端看造化了。”
楚歇呵气如兰,眉梢里带着些淡薄:“既然认了。那便和丞相一样,流放吧。”
江晏迟眉头微挑。
嗯,怎么不一样。
怎么会放过前太子的性命。
莫不是打算在途中结果了前太子。
还是说,因为世界不同,眼前的楚歇也不同了。难道这是他的夜里那个性子,还是说……
江晏迟皱着眉头再看那人一眼,却冷不丁地也对上他的眼神。
二人目光一撞,又十分自然地,双双错开。
江晏迟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楚歇可是一只聪明的狐狸,自己应当少露马脚才是。若是惹了他的忌惮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那人端起杯盏饮茶的动作,那散漫又淡漠的眼神,如此熟悉。又教他忍不住总是投去眼光,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想要正大光明地多看看他倒也不难。
索性,再大胆些。
“楚大人。”江晏迟观摩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听闻过几日便是冬至,外头可热闹,是有夜市的。不如楚大人带我去外头看看。”
“阿予!”段瑟觉得今日这孩子着实有些奇怪,往日里他不是这么见人熟络的性子,怎生眼下这般与人不客气。
“阿娘,我自出生便在冷宫,从未出来看过这上京城的夜景。就让阿予出去看看,好不好。”江晏迟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话时还带一点鼻音。
果真见楚歇眉头沉下些许,似是思索一下,便松口道:“好,我陪你去。”
段瑟拿他不住,只能替他将衣领上的扣子扣紧了,嘱咐道:“早些回来,莫要给大人添麻烦。”
江晏迟只拿了件披风就要出门。
可楚歇这头出门,可摆了好大的阵仗,那小丫头桃厘似是十分不满,领着楚歇进了卧室,江晏迟想跟进去,那丫头砰地一下将门摔上,险些撞到他鼻子。
“大人何必如此惯着他,我都没要大人陪着逛过夜市。”
“夜里这么冷,大人不知受不受得住。可要多穿些。”
“大人,这一件是必须穿上的,还有这件,诶,诶!这件不能脱,这能护着膝盖的!”
里头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打开门。
江晏迟看到楚歇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狼皮大氅,上头缀着一圈雪白的兔毛,里头想必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严实了,手上捧着金丝暖炉,腰间还别着另一只,锦布袋子封紧了,是备用的。
桃厘仔细的打理好了,才嘱咐:“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大人必须要回来的。”
楚歇眼底都是笑:“好,听你的。”
“你,听到没有。”桃厘又喊着江晏迟,她还不知道江晏迟的身份,但是看到管家丢出去的那一堆破烂衣服心想这里哪儿来的讨米小乞丐,竟得大人如此青眼,便哼了一声,“不许拉着大人给你买糖,一个时辰必须回来!”
“桃厘,不得无礼。”
楚歇温暖的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位是二殿下。”
又将声音放软了些,托了托手里的暖炉:“这炉子很暖,没事的。”
江晏迟也有些犹豫,看着外头冷冰冰的寒夜,“我改主意了,我们还是白天去吧。”
“白天哪儿来的夜市。”楚歇伸出手,十分自然地牵起了他,那掌心的温暖传递过来,让江晏迟整个人被拽着往前踉跄两步才跟着他的步伐,“你不是从没出过冷宫吧,走吧,我带你去外面看看。上京城可是很漂亮的。”
桃厘的声音在后面急急地响起:“兜帽,大人,带上兜帽!”
楚歇拿这丫头没法子,只好停下脚步。
可江晏迟也跟着停了。
如今只到楚歇下巴的高度,江晏迟踮起脚尖,赶在楚歇之前伸出手绕到他身后握住那雪白毛绒的兜帽。
轻柔地盖上那人头顶。
“冷吗。”
楚歇一瞬间似是有些怔了,顿了一下,才道:“不冷。”
作者有话要说:下要明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