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迟,他筹谋十数年好容易保住性命,推上皇位的这个孩子。
怎的就果真如此痴迷于那姓楚的。
楚歇平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假,可生性阴冷诡谲,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中这小皇帝的心意。
如今楚歇也快死了。许家也倒台,本是兵权旁落的大好时机。
眼看大事将成,怎么偏生江晏迟就想不通,非得将一潭清水搅浑。
苏明鞍眉头微蹙,赵灵瞿命在旦夕,从宫中搬去一位御医才是最要紧的,“陛下,如今大魏是个什么境况,陛下难道不清楚吗。楚歇是个什么样的人,您真的看得明白吗?”
江晏迟眼光扫来,不置一词。
“如您所说,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可连我也看不透他,陛下尚且年轻,又怎么会懂他的离间手段……赵灵瞿真的是您的舅舅,您如今见死不救,可想过待段娘娘醒来要如何交代。”
苏明鞍长叹口气,“陛下只要能顺利坐稳这皇位,成为真正的君王,还愁以后寻不到一个真的能倾心相待,坦诚以对的良人吗。陛下才十八岁,哪里能看得懂楚歇这样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佞臣心思。陛下被此人骗过一次又一次,如今生死关头,还要再轻信于他吗。他耍这些小手段,就是为了在送许纯牧出城后,再利用您的心软自保,陛下,他根本就是……”
“那便利用。”
江晏迟揪紧了衣袖,不知缘何,又松了点口风,“苏太傅不必再多言其他,只答我方才两问。若是答得合我心意,要一位御医,也不是不可。”
他余光瞥着苏明鞍,却见他脸色未生异常。
仪态从容,答得得体。
“先说濮阳郡。臣久居上京,与边境数位郡王,侯爷,相交甚浅。即便是臣有心递信与那北境许侯,他又怎会轻易信臣。说臣要利用那豫北郡王杀楚歇更是无稽之谈,那宁远王旧部都拦不住的北匈兵马,赵灵瞿难道就有本事拦住?臣要他去拦那北匈,不是让他平白送死吗。是陛下多想了。”
“楚歇的身世,臣的确也是清楚的。臣将他从这么高,一日一日教养长大,若非他性子实在顽劣手段过于下作,臣又如何会对他动了杀心呢。”
是,苏明鞍是与许邑交情浅薄,可暗杀江景谙时,许长陵是在上京城的。许长陵是吏部尚书的贤婿,薛尚书更是与楚歇不睦许久。
这信,完全可以通过那许家长孙传到许邑手中。
至于赵灵瞿。
他的确是没有带兵经验,但是后方有豫北王之子江似岚坐镇。一旦兵至淮崎,百里之外的江似岚是个菩萨性子,一信求助,怎会不助他渡过难关。
只是没有想到在那一处,遇到了逃亡的楚歇和许纯牧。
而赵灵瞿对楚歇起了杀心,楚歇睚眦必报,回京便要杀了赵灵瞿。
苏明鞍为保赵,又不得不挑破了楚歇和许纯牧的关系。
这件事情的全貌,应该就是这样。
江晏迟找不出苏明鞍言辞里的破绽,但也知道他口中诸多遮掩。
只是,既然挑破楚歇与许纯牧关系后,赵灵瞿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为何苏明鞍又要策划这一场刺杀,迫不及待地又要杀了楚歇,这一处,江晏迟至今没能想通。
“既然如此,赵灵瞿无功有过,胆敢设计谋害皇后,为何死不得。”江晏迟幽幽再问,目光紧紧盯着他。
苏太傅却只是捻起袖子擦去眼角垂泪,恳切再劝,“陛下想想段娘娘吧,将军可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啊。”
江晏迟似是没了耐心,“没有旁要再说的?”
苏明鞍凝视着小皇帝。
此时的眼神,像是与方才有所不同,带着几分犀利与审视。
江晏迟旧日在冷宫中也是懂些病理医术的。
那一枪穿透左胸下部,他看得分明,肋骨怕是得断两根,伤可重可轻,肋骨刺入心肺则半个时辰内便可毙命,若是没有刺入,那便血止住便可苟活。苏明鞍来请御医不假,顺带着告诉自己赵灵瞿的真实身份,以求暂保他一命。
可又好似不仅仅如此,方才话里话外又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还是说,是在亲眼确认什么。
是想探楚歇的伤势,看他是否能活命。
还是想从自己的态度里探听别的讯息。
亦或二者皆有。
“苏明鞍。”江晏迟直呼其名,苏太傅神色一顿,然后才听他悠然道,“不管他今天死了还是没死,赵灵瞿这条命,我要定了。”
看着他行了告退礼,又瞥了眼承鸾殿内,小皇帝的眼悄无声息地眯起。
眼神深邃地掠过苏明鞍的背影。
几日前楚歇吐血重伤时,小喜子暗下来报,苏明鞍曾向御医打听楚歇的病症。
难不成,楚歇果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把柄,他害怕楚歇告诉自己。
楚歇和苏明鞍,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袖中手攥成拳,指骨发青。
下腹的伤口作疼,他不得不去了偏殿重新包扎。
“娘娘醒了!”
身后陡然地一声打断思绪,让江晏迟身形狠颤,他立时回头,一边匆匆将腰带胡乱绑上,衣袂飞扬三步作两步跨过高槛,“醒了?!”
“是的,段娘娘已经醒了,陛下快去看看。”
小喜子喜上眉梢,报喜不报忧,先把好消息说了。
原来是说的阿娘。
是了,楚歇一身重伤,哪里可能片刻就醒来。
他本就病骨一身,如今遭此大难,只怕这一回,是真的——
心头骤地一紧,他呼吸乱了。
江晏迟蓦地看向身侧朱红的窗阁,听着里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眉头却再一次紧锁着,却没挪动一步,“那他呢……御,御医是怎么说的。”
小喜子不敢胡乱说话,想到方才御医们连连摇头悲戚的神态,只能含糊不清地表述着,“御医还在诊治,只说血流的过多,眼下还在清理伤口,陛下可以先去看看段娘娘。”
江晏迟站在门外,看着婢女端来一盆血水出门去,看得头有些发晕。
“小喜子,你说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喃喃。
“陛下若不清楚娘娘是什么样的人,那为何,如此倾心以待。”小喜子斗着胆反问。
“我……”
“陛下心思细腻,可娘娘不是那样的。”小喜子微微一笑,“奴才旁的看不出来,但知道,娘娘不擅长猜陛下心意。”
楚歇,不擅长猜人心意。怎么可能,他和苏明鞍那老狐狸一样,一句话恨不能掰扯出三个用处,惯会诛心,是谈判案上的高手。
“此话怎讲。”
小喜子看了眼屋内,才有几分惋惜地说,“奴才觉着,倒不是说娘娘看不出人的性子和行事,而是对人情绪的判断并不准确。不久前,陛下将娘娘禁足那一次,娘娘就坐在这里,一整夜地看着风雪。后来,许小侯爷出事了,娘娘却只会顾着将他送出城……”
江晏迟沉吟片刻,示意他再说下去。
“这事儿换了谁都知道,越急着出手,才越会激怒陛下。若娘娘更动些心思,怎会不想法子先同陛下将此事搪塞过去,再慢慢谋划许小侯爷之事。就定得硬来,光是筹谋便费好大的功夫。”
小皇帝若有所觉,看到身侧的婢女又端了一捧清水进去,再换了一盆半红的血水出来。
“娘娘……的确有些奇怪。他很聪明,但某些方面,又一点也不聪明。他不懂得利用陛下的心软与偏爱,凡事只会以手段去谋求。他也听不出陛下哪些话是气话,哪些是诉衷肠。一字一句,都会当真。有矛盾之处,又会判定谎言……”
“就像……”
“就像?”
小喜子思索了一会儿,一拳砸在手心,才说:“就像是那史官似的!”
“史官?”
“嗯,史官。”小喜子道,“陛下说什么做什么,他记什么,一句不落,一字不差。再集结成册,分析批注,以此预测着陛下的想法。”
听着荒唐。
可转念一想,又像是有那么几分意思。
小皇帝先是思索了一阵,眼神有些迷惑了,只听着屋内人影攒动的动静,有些失神地呢喃:“是么。”
小喜子点头,又有些怕他愠怒似的,“奴才与娘娘接触也不算很多,但总归有这么些感觉。陛下今日问了,便也就斗胆说了。”
“朕没有怪罪的意思,接着说。”
小喜子抿了抿嘴。
“譬如,陛下将娘娘禁足。那在娘娘的认知里,会认为您手段残酷,而非关心则乱。再譬如,您说要将许小侯爷凌迟,他会认为您真的想杀他,而非……”
江晏迟,“朕是要杀他的。”
小喜子却莞尔,“那为何,没有趁娘娘吐血昏迷时,先杀了小侯爷呢。”
“……”江晏迟横了一眼过去,小喜子自知冒犯,低下头去暂且不说话了。
里头好像终于传来些其他的声音,像是御医们交谈讨论,但是压低了,江晏迟站在门外听不大清楚,觉得心被拉扯得一阵一阵生疼。
连日光都变得刺眼起来。明晃晃照在身上只觉得森冷,没有半分暖意。
“接着说。”
只听到小喜子近在耳畔的声音。
“陛下每次发脾气,娘娘总会当真。陛下总说他诡计多端,可奴才看着,娘娘极会审时度势,却倒也没有那么会忖度人心。至少不像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惯会猜测主子的脾气秉性,喜怒哀乐,知道每一句话的虚实里暗藏的情绪,每一个命令的轻重下盘错的心情。”
“可是人心,不似记史,眼见为实,落笔精准。”
小喜子想起那一夜楚歇坐在这大殿前夜观风雪的眼神,叹息道:“娘娘应该很希望,陛下能帮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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