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莫不是在装睡。
楚歇心头一惊,先矢口否认:“什么刀。”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却没有很生气的模样:“楚歇,别跟我装傻。那把刀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楚歇转过头正一副不耐的模样,却看到江晏迟摆弄着心口那一处被划开的衣料。
见楚歇眼光有些凝滞,江晏迟反倒是将人拉近了些,右手抵着他后脑勺,另一只手往他枕头下摸索过去,楚歇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脖颈,说话声近在咫尺,“别随身藏刀子,也容易划伤自己。”
意有所指地笑了下,“也容易伤着别人,你看,我这不给你不小心划破了些。”
他果真是在装睡。
还假惺惺地说这些话故意讥讽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嘲笑自己根本就没法子动他分毫吗。
楚歇心口烦躁感越发重了。用力将人一推,却反被那人握着手腕,揉着他尚有淤青的左手。
另一只手摸着他微红的眼眶,触到睫毛时,他因痒意而闭上眼。
江晏迟低哑着问,“楚歇,你为什么哭了。”
“我没有。”
楚歇眉头微蹙,坚定地睁开眼。
“我再问你一次。”
摁着头的手往前抽,覆在他细腻如玉的脸颊上,带着炽热的温度,“你是什么时候,对许纯牧产生那种感情的。”
那种感情,哪种。
楚歇拧着眉,“我没有。”
“呵。”
江晏迟摩挲着脸上还残余的湿度,“许纯牧到底有哪里好。”
不用问得太细,江晏迟也能大约想清楚。
眼下大魏世道残酷。身居高位者中,像许纯牧这样质朴的性子,的确十分罕见。楚歇这种在憎恶与厮杀中长大的人而言,也许那种纯净的东西对之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歇,你……”
“你找刀吗。”
江晏迟怔住。
楚歇不知又从哪里取出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如今正抵在自己脖子上,“在这。”
许纯牧就是纯净无暇的白雪,楚歇却是那阴沟里的烂泥。
那江风予呢。
江风予,是烂泥里长出的一棵树,面上看着郁郁葱葱,暗地里纠缠,深入,汲取活命的一点希冀。
“权势,皇位,我都巴巴地送到你面前。江晏迟,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江晏迟心底一片冰冷。
“如愿。如你什么愿。如你急着送死的愿,还是如你和旁人双宿双飞的愿!”
“你也知我时日无多,动动你的脑子,我他妈怎么跟别人双宿双飞!”楚歇握着刀的手指节发青,胸口渐渐又生出闷痛,蓦地咳了两声,“每次都是你,偏要跟我作对!”
江晏迟眸色一动,硬生生压下狠光,劈手夺走楚歇手中刀刃掷在地上,挣扎之中,刀刃将他手掌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所幸楚歇这次却没咳出血来,只是震动了肺腑,咳完了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倒是比方才红润一些。
江晏迟觉得他拿这个人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人是如此聪明,心思奇巧手段果决。想要留住这样一个人,他必须比他更狠,手段更强硬,不能教他抓住半点漏洞。
可是他又如此脆弱。
只能被小心护着,稍稍伤到,好像顷刻就会丢掉性命。
温言哄着,他却从不心软。
强硬地禁锢,他更竖起浑身的刺。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和你作对呢。”江晏迟皱着眉头,神色里的几分讥诮都成了自嘲。
“我哪里是在跟你作对。我每次……都是在保护你啊。
“保护?不是,不对!”楚歇仿佛听到什么荒唐的话,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揪住了江晏迟的衣领,“你就是不懂,你总是以你的手段保护我,可是我根本不喜欢你那种所谓的保护!”
“你知道许邑为什么反你吗。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暴君!你为了一点点小事可以让胡人践踏边境,扰得民不聊生。你为了登上皇位不择手段,甚至可以弑父!你为了得到我,利诱不成,你就可以威逼!咳……咳咳……江晏迟,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本来不该是这样的皇帝,你……”
你现在哪里还有点主角的样子。
你简直就是个大反派了啊。
本来拥护你的许家要反你。本来辅佐你的赵煊和祁岁跟你成了淡如水的交情。就连原本一路护你的许纯牧,也对你拔刀相向。
你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的皇帝。
那只箍住自己的手渐渐放开,看到楚歇眼底满满的失望,江晏迟眼睛通红,却不再狠厉。
啪嗒一声,一颗眼泪砸了下来。
“你要杀我,果真是因我弑父夺位。还是因为我要杀许纯牧。”
“跟许纯牧没有关系!”楚歇现在听到这三个字都头疼,“陛下,你自己想想,这一年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你是要当皇帝的,你应该要成为一位明君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楚歇看到面前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双目发红,眼泪渐渐蓄起,欲落不落很是可怜。
像是委屈,又像是绝望似的。
楚歇看着那模样又有些不忍。
左右他也大限将至,终究不想看着这么年轻的孩子就这样在这皇权中迷了眼,继而作出更多错事。
他擦着江晏迟的眼泪,长叹一口气。
江晏迟和他不同,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他要继续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
他要起身,手却被牵住。
握得很紧,只握着他三两个指头,可却固执地没有松开。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江晏迟将那指尖捏得发痛,“你为什么……为什么就知道皇权,就知道争斗,就知道利益……”
“我杀江景谙,是想替你完成心愿。我杀许邑,是我以为他害死了你……我因胡兵灭宁远王,是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想替你杀你活着时未能杀死的人……是你,都是你,楚歇,所有人都可以说我暴虐,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错了。但是,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江晏迟紧紧地抱住楚歇,“我喜欢你。如果说,你觉得我一直在跟你作对。那只是因为——”
“你一直在同我说谎。”
楚歇瞳眸倏然放大。
“你从不曾把你真正的目的告诉我,却责怪我没有替你达成切实的夙愿……楚歇,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自私更虚伪的人吗?!”
我自私,我虚伪?
楚歇蓦然间心口再次发痛:他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楚歇怒极了,反而摆出一副邪气的嘴脸来,一边每天高挑着反手抓住江晏迟质问,“江晏迟,你第一次知道我自私虚伪吗,我从一开始,就从未当过好人,我要是当好人我踏马上辈子都死干净了更别谈这辈子,我告诉你,我——”
江晏迟心底的火哄地一下再次烧起来,将心底最后的疼惜再次焚成焦黑。
声音也越来越大,惊动了门外几位侍卫。
“陛下……”
“滚出去,谁也不许靠近!”
江晏迟抓起床榻下的一只鞋子便往窗外扔出去,碰地一声砸落一扇窗户。
外头很快又安静下来。
“那你凭什么只对许纯牧是好人!你对世间人都残忍,却唯独对他良善。你为他百般算计,你为他步步退让,楚歇,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也不能喜欢别人!你喜欢他,我就要杀了他!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这个本事,许纯牧必须死!”
“我跟你说了我没有喜欢他——”
唰——
正当争吵声越来越大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些许,一柄长刀破空而来,江晏迟只感到背脊处一片冷意袭来。
他凭直觉想避开,可楚歇就在他身前。
无法避开,电光火石之间只能迅速地回过身去单手握住那枪柄,却因惯性过大,被一刀刺入下腹,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一大片染红了床褥。
楚歇听到刀切入皮肉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紧接着便瞧见人倒在床榻上。
谁,谁在外面。
楚歇颜色顿变,刚想追出去,那一双带血的手却拉住了他:“阿歇……”
正面瞧见那一柄寒刀和那大片温热的血迹,腥气灌入口鼻似的,楚歇脑子嗡地一响,无数画面交错于眼前开始迂回闪现。
“别看血……阿歇……”
一缕鲜血从江晏迟嘴角溢出,滴答落在楚歇手腕处,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烧着了他的三魂七魄。
但楚歇颤抖着远离,秉持着最后的理智靠着窗户看着外头明朗的月色深呼吸,颤着声音却很微弱地喊着:“来,来人……”
“阿歇……”
“我去给你找御医……”
可每走一步,楚歇好似踩在一片涟漪中,眼前的烛火好像在逐渐变亮,周遭的一切由黑蜕白,救护车的声音响彻耳畔,脚步声混杂。
哗啦,哗啦。
他低下头,却踩着一片血水。
再抬头,只看到浴室的墙壁。
木讷的一点点转头,看到梦魇一般的浴缸和苍白如纸的一截手臂耷在浴缸边缘,毫无生气。
“阿歇,阿歇……”
呼唤之下,楚歇倏然抬眸。
不对。这是……噩梦,是假的。
再一闪回,看清床榻上江晏迟渐失血色的脸,和逐渐涣散的眼神。
用力晃了晃脑袋,那是梦。
他得去找御医,他得去……救江晏迟。
可心底却有个抗拒的声音:不对,这才是梦。
大魏的一切,才是假的。江晏迟是假的,许纯牧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眼前再一次切回浴室里,楚歇低头看着血水涟漪中倒映出现世中自己的脸,十三岁的,稚嫩的而精致的小少年的容颜。
他得回到现世,他得救小音。
妈妈已经死了。那个孩子必须活下来。
否则他在这世间就是孤零零的一个。
“阿歇!”
一只满是血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楚歇低下头,看到的却是江晏迟赤足而立。目光一点点上移。
“阿歇,你别怕……别看血,阿歇……”
楚歇心口绞痛起来,倏然整个人栽在地下。
他得去找御医,江晏迟的下腹……被刀刺伤了,他会死的。可是他的心像是被那血腥气化作的无形的手攥住的心脏,根本呼吸不得。
那只手将他拉回到那冷冰冰的浴室,将他拉回到那黑暗而无出路的暗室。
啪嗒,啪嗒。
是圆珠笔摁下又弹回的声音。
‘小楚,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我喜欢妹妹。’
‘除了她呢。’
‘没有了。’
医生语气未变,始终温和,“那你有想做的事吗,想去的地方呢。”
“没有,医生。”那少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您还有事吗,我下午还有工作,我得多挣些钱。”
“你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只要她活着,我就不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晚……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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