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楚歇转过头来,却撞进一双幽深的瞳眸。
“我再想想。”
语气没什么起伏,楚歇放下心来,刚刚莫名地竟有种阴冷的感觉,他还以为自己又有哪里说错话,莫名其妙地惹了这狗崽子的猜忌。
“听说在濮阳郡内,许纯牧救了你,怎么救的。”
脱去了外衣,江晏迟教人打了盆水,自己拿着帕子替楚歇将脸上的妆容擦去。
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天然去雕饰,也是极美的一副容颜。
江晏迟找许纯牧问过话了。
是了,北匈的事情如此蹊跷,江晏迟怎么可能不召许纯牧入宫询问,只是未曾想到这么急。
“那时候很是紧张。”楚歇在心底猜测着许纯牧会如何应对,避重就轻地答道,“许家的派来的追兵在城门外截杀我,许纯牧及时赶到带我一路向西逃窜……可那追兵抄了近路,将我二人逼至了悬崖边上……”
那擦脸的手一顿。
“然后呢。”江晏迟见他不说话,将手中帕子浸水洗干净了,再替他擦着脸颊上一对朱印。
淡淡的红色染在脸上,抹开后分外艳丽。
“然后,许纯牧受了伤。伤在胸口,流了很多血,我二人不慎坠崖,顺着那湍急的河流侥幸活了条命,流落到了淮崎郡内……”
自从江晏迟继位后,楚歇自认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喜怒,这么描述了一通以后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怕他再多问。
便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
小皇帝本是在出神的模样,忽地头便低下来。
“我困了。”每一次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他都会立刻让自己安置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小皇帝顺势将他抱起,动作轻慢地给他盖好被褥:“那你先睡,别累着。”
楚歇这幅身子很虚,尤其是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最近几个月都是每日嗜睡恨不能一天睡七八个时辰。
可是今夜却忽然有些睡不着。
他放缓了呼吸,没教小皇帝发觉。
却感觉到那人一直坐在屋子里,不时便传来翻阅奏章的声音,后来频率越来越慢。
咔哒一声,是朱笔放下的动静。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江晏迟一夜都没有上塌,也没有去休息,到了天快亮时才出门去洗漱。
瞧见朦胧的天色,楚歇才发觉自己竟也随着他熬了一夜。外头鸟儿啁啾不停,听见江晏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困意袭来。
只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便是嬷嬷前来叫自己,宫女侍从跪了一地道喜,两行人分立两侧将手中朱漆木盘高举过头顶,依次摆放着衣服,发饰,凤冠,朱钗等物。
“娘娘,时候不早了。不能耽搁了。”嬷嬷轻声在他耳边又唤了一声,见他极其困顿的样子,心里想果真这位娘娘身子骨不行,睡都睡不醒的。
在心里稍稍惋惜,面上却端着喜色,又唤了声:“娘娘,您不必动作,我们扶您更衣便可。”
说罢了,楚歇打着哈欠,半梦半醒着任由婢女和嬷嬷服饰着,换了衣服,又添着妆面。
桃厘仔仔细细地给他描眉,而那位嬷嬷则端起紫金凤冠为他束发而戴。
楚歇睡眼惺忪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哦,对。
昨夜不知怎的失眠了,才睡了一个时辰便被拉拽起来浣面梳洗。
今日是他大婚。
他着玄色金织吉服,袍尾拖了约莫一丈,他本就身形颀长,如松如竹,如今被搀着起身后远远看去只觉得气质华贵,叫人不敢直视。
金玉如流萤坠在身后,衬得他面色胜霞,明媚又端庄。
一路过去,奴才侍从跪在长街宫门,仪仗盛大。
是立后大典,本该如此。
可楚歇心情却莫名地因这一场原不该有的繁华而变得些许沉重。
江晏迟是真的很用心在准备这一场大婚。
在祭台前他远远见到了江晏迟。清俊明朗的一张脸带着少年的意气与成年的沉稳。
他与长阶之上俯瞰着自己,那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希冀。楚歇被嬷嬷搀着一步步踏上走近,一只手朝着他伸了过来。
“怎么了,好像有些拘谨。”小皇帝压低了声音,“手也这么凉。”
在宗正的一番宣告后,江晏迟带着楚歇跪在祭坛前,叩首九次,再起身,复而再扣三次。
耳畔的金玉叮铃作响,吵得楚歇头疼。
他未曾想过,匆忙之下的大婚,礼数却半点不含糊。分明是在一场乱世里,可楚歇却生出一种盛世安稳的错觉。
他倒宁愿这场大婚潦草些。
如此,他的心底不知缘何,烦躁感渐重。
喉头上下一动,楚歇刚下祭台便要了一碗水喝。江晏迟没顾上自己,先给为他将厚重的吉服外披脱下,“怎么了,很累吗。”
“有一点吧。”他敷衍地说道。
“你先歇歇,一会儿我们还要换喜服呢。先吃些东西。”江晏迟看到他眼底浓浓的疲惫,问,“你昨夜没睡好吗。”
不知为何,如今这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
好像只会让他更烦躁。
“嗯,有一点点。”
“你……”
江晏迟伸出手,将他脸稍稍板过些许,看着那双桃花似的眼眸,“不是很开心吗。”
“我只是有些累了。”楚歇别开脸,如今饭菜也不想吃,只想着仪程能快些走完。
听闻他累了,那人立刻将他扶上软塌先叫他躺躺,昨夜一夜无眠,楚歇困意渐来,眼睛一闭竟果真睡了过去。
他还做了个梦,梦到了前世的许多事情。
他梦到他在公交车上第一次偷别人的钱包,被抓住后没命一样地跑,却被自行车撞倒在地。那人追上来提了他几脚骂他小杂种,天上下起了雨,雨水落在他脸上,湿漉漉的。
他梦到老师推了推眼镜,问他“真不读了”,他点头,冷风灌进他的裤腿,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不读了”。他听到老师劝他,说你一个人初中毕业的孩子怎么赚钱。他说,我会想办法。
他梦到那一天雪很大,小音在屋子里晕倒了。他打了110,救护车来,他却掏不出一千块的出车费用只能求着一位医生“先去医院,先救她,钱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办法再给我点时间”。
他梦到在母亲的墓碑前,他说“妈,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手里握着一张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他的眼神很灰暗,可始终都没有哭,麻木得好似并不知道疼痛。
没有办法了,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赚不到钱。
我救不了她了。
那梦境循环往复,将他始终不曾清晰的记忆颠倒重演,心口慢慢地像压了快石头似的教人喘息不得。
他知道这是梦,但是他醒不过来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溺死的时候,一声着急的呼喊将他惊醒。
“楚歇,楚歇!”
他睁开一双通红的眼,眼前模糊的一切逐渐清晰,他看到小皇帝有些慌张地眼眸,一遍遍叫自己:“楚歇,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做梦了,可梦见了什么,他又好像有点想不起来确切的场景。
他只还隐隐记得那种不能喘息的痛苦,那种比濒临死亡的窒息。
那些记忆好像再一次变得模糊,压在了心底深处。
“阿歇。”
他发觉自己躺在江晏迟的怀里,他听见那人说,“你刚刚魇着了,不停发抖。”
“你梦到什么了。”
楚歇说不上来,他摊开手看到自己将手掌掐出一片深深的印记,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入夜了,我看你睡得沉,后面都是些虚礼,我替你应承了。只是夜里着拜堂和合衾酒,是必须你我一起的。”江晏迟将他扶起来,声音温柔了些,“来,先把喜服换上。”
楚歇换上一身殷红的喜服,像是还有些发昏似的,盖上了红盖头,江晏迟扶着他叩拜天地,再双双对拜后,耳畔那始终嘈杂的,喧闹的声音终于一点点消失。
屋子里很安静。
小皇帝将一盏小碗似的玉杯递到自己手里,里面盛着百年的合欢花酿,寓意百年好合。
楚歇顺从地喝下这一盏,辛辣入喉,呛得他轻咳。
可他忘了,在现世里他千杯不醉,可这幅身子却滴酒不沾。渐渐地脑袋昏昏沉沉起来,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胃里也灼烧似的发疼。
江晏迟赶忙教人给他喂了几口白米粥下去,又端来一盘楚歇素日爱吃的糕点,“吃一些吧,一会儿要饿坏了。”
楚歇两颊飞起一抹红,渐渐地整个脖子都粉了。
只喝了这么一点,却浑身散发着馨香的酒气。
合欢花酿的馨甜和柏兰的清幽混在一处,这软玉温香地抱着,江晏迟禁不住又心念意动,捏着他的下巴便吻了下去。
楚歇喝醉了,难得地没有挣扎。
他记着他的承诺,没有再多做什么,而是给他脱靴,散发,扶着他背靠着床榻。
“阿歇,我们拜过天地,是夫妻了。”
“夫妻……”楚歇喃喃。
他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好笑,附和着,“嗯,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我和……你。”
“嗯,是的。”
“不对……”
江晏迟捉住他一只手,只当他说醉话,问:“哪里不对。”
“江晏迟。”他倒是还能喊出他的名字,看来也没有那么醉,“我后悔了。”
小皇帝脸色忽的凝住,“后悔……什么。”
楚歇一双眸子转过来,像是醉了,又像是清明。
“我不该……和你成婚。”
小皇帝眼底的笑意慢慢淡去,像是压着某种情绪沉默了一会儿,眼光几度在楚歇身上来回扫视后,语气未变,甚至更加温柔,俯身上前问:“为什么不能和我成婚。”
“最近,我……好像变得有些奇怪。”楚歇继续自说自话,他喝醉了倒是不发疯,看上去像一只乖巧的绵羊似的,温软又平和,“我盼着你喜欢我,但我又盼着你……不要太喜欢我。”
“为什么。”
“你喜欢我,我才能利用你。”
楚歇说得坦坦荡荡,鼻音有些重,声音难得地软腻,像是刚刚入喉的糖糕融化了似的。
“可你太喜欢我,我走了以后,你会很难过的。”
“你走什么,你去哪里。”江晏迟好笑似的,俯下身又在他嘴角轻轻点着,一边尝着那一点朱唇的馨香,一边呢喃,“你嫁给了我,就是我的人。”
“这辈子哪里也不许去。”
“可我要回家的。”
楚歇像是还在梦里。
“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他扶着那人躺下,刚把被子盖上脚底就一凉,原来是楚歇将被子踢开了大半。
他起身刚将脚给他盖上,上面又被掀起一大片。
真不实。
原来这人喝醉了是这个模样。
楚歇伸着手扯开自己的衣领,自言自语:“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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