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双眸子惊到,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雾气蔼蔼,楚歇很快又将这奇怪的感觉抛之脑后,开始琢磨起赵灵瞿的事情。暖意流窜在体内,他渐渐生出困意,头一栽靠着皇帝睡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江晏迟才将楚歇从水里捞出来,也不叫婢女,自己拿着帕子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将他的长手长脚塞进柔软的里衣,又拿了厚厚的毯子将人裹着抱回了大殿。
楚歇太轻了。
那样颀长的身形,抱在手里松松垮垮地瘫成一小团。
他身子骨孱弱,睡的时候总是昏昏沉沉,轻易醒不过来。皇帝惊觉这样下去不大好,有几分担心。将他安置上床榻后轻吻过他眉心,挤身上了榻。
屋内的熏香依旧是楚歇最喜欢的柏兰。
皇帝紧紧贴着那人,难得地安睡一整晚。
楚歇次日醒得很早,天刚刚翻起鱼肚白便将眼睁出一条缝,瞧着江晏迟正在梳洗准备去上朝,婢女在一旁动作轻缓地给他理着玉带,楚歇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才想起自己昨夜已经进宫了。
江晏迟听见些动静,问:“口渴?”
楚歇没应声,皇帝便招呼婢女递一杯温水去,那人困劲儿大得很,咕咚咚喝完一整杯,翻了个身继续睡。
江晏迟吩咐了小厨房煮上热粥和药,他醒了就务必伺候他喝下去,要婢女好生看顾着他,自己将九旒冕冠带上便起身走了,谁料被楚歇一声喊住:“江晏迟。”
直呼其名,必无好事。
“何事?”皇帝声音微有些淡漠,“这个时辰,朕要去早朝了。”
楚歇手肘趁着身子坐起来,手虚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道,“宫我也进了,婚我也应了。你答应过的事,还作不作数。”
江晏迟眼光微变。
走近几步,将正在为楚歇湿布擦手的婢女和正要进门服饰洗漱的宫人都遣了出去,长身立于卧榻一侧,只问,“你又想做什么。”
“你要继续让姓赵的手里握有十五万兵马,那我可不答应。”
“你要我削了赵灵瞿手里的十五万兵权?”江晏迟蹙眉,“为什么?”
“因为他要杀我。”楚歇声音冷硬几分,“所以我要他死。”
他竟说得如此直白。
“他要杀你……”江晏迟将信将疑着,“你如何知道的他要杀你。”
“怎么,不信我。”楚歇皮笑肉不笑,“还说我翻脸不认账,江晏迟,我把你对我说过的话再丢还给你——”
楚歇咧开嘴笑了下,两颗洁白的犬齿分外醒目,活像只正转着歪脑筋的小狐狸,“你以为我是你过了河能拆的桥?”
“我只是想帮你查出他为何杀你。”
“你当初说得那么好听……要我以你为刀刃,杀尽世间所有我想杀的人……到如今我要你杀一个赵灵瞿,你怎么就不答应了呢。”
江晏迟未曾想到楚歇竟这般不通情理,一时间被噎住。漆黑的眸子盯着楚歇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至少告诉我,他怎么杀你的。”
“你果真是诓我,真是一句比一句好听,罢了,你不杀,我来杀。”楚歇像是无意与他争执,见他多问了几句像是推三阻四地,立刻勃然大怒,“我不信没了你,我连一个郡府山窝里的副将都杀不得了!”
江晏迟闻言一惊,立刻想将人拉住了,“我没有诓你,我……”
怎么回事。
怎么今日的楚歇,好像是比往日里更无理取闹些。
还未来得及多加思索,又见楚歇已经自行穿好了衣物,江晏迟沉声:“你去做什么?”
楚歇嗤笑一声:“都快误了时辰了,陛下。您不上朝,我得上啊。”
江晏迟听闻他这是要去朝堂上,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怕不是他心中早有些琢磨,刚刚早起的一番话也不过只是试探。
连忙三步做两步拦在楚歇面前:“你不能上朝。”
楚歇微微眯起眼,清晨的风很冷,他将白净的双手卷进袖中一派慵懒的模样:“怎么了,江晏迟,你觉得你这皇帝位置坐得很稳是不是。”
“楚歇,赵灵瞿是御北匈一战的功臣,功臣不赏反杀,那这又是个什么道理,正是因为我如今皇位还未坐稳,你总得顾全大局……”
“道理?”楚歇右眉一挑,“我行事,什么时候是按着道理来了。我不想与你撕破脸,你若不肯顺我心意,也别挡我去路。”
如此说罢,抓着小皇帝的手一掀,整个人气势腾腾地便出了寝殿。
江晏迟头隐隐作痛。他想到楚歇过往的所作所为,只怕事情不大好,忙地又追了过去。
险险地赶在他上朝前截下人,说,“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答应你想法子削了赵灵瞿的兵权,但是,这个人得答应我不能杀。”
楚歇漂亮的眸子稍稍转动,静默着道了一句很是敷衍的“好”。
江晏迟见他思索后还是想进去,将手抓得更紧:“你回去!”
楚歇故作惊愕的模样,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说,“我不上朝,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诓我。”
“那我又怎知你有无欺我,若你在朝堂上又使出什么阴谋诡计逼迫我不得不——”
楚歇施施然一笑,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但他笑意刺骨,“你不信我,就不要与我交易。”
“没有你,我也能杀了他。”
楚歇冷笑着,见江晏迟不撒手,乜了他一眼,“殿下,误了时辰了。”
“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再说了,你这皇帝在,你设法调停也就是了。不过,若是结果我不满意,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结束。”
说罢了先于皇帝入了议事的前殿。
近一段时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楚歇出现在前朝了。前头又有暗杀荣国公爷的嫌疑压身,后又有镇国侯府襄助使出一计金蝉脱壳,到如今干脆摇身一变,以一个阉人之身成了大魏未来的皇后。
这个楚歇,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入了殿中,便只听他一人的足音,落针可闻。
皇帝很快也进了殿。
今日共商御北匈大计,殿上谈论来谈论去,文官争论,武官辩驳,先就是战是和吵了许久,后又因兵马调动争了半晌。
楚歇早早命人搬了一张椅子来坐,听得都快困死了。
到了快午时还没个定论,才听到赵家出口:“不如,不调兵马,还是让那淮崎郡的守城副将乘胜追击……”
江晏迟眼风往楚歇身上一扫,果真见他眼光犀利起来。
“赵灵瞿在西境以前就是个守城门的,两年前才升为小小都尉。”楚歇张狂地坐着,甚至都没起身,懒懒地拿手背撑着侧脸道,“这样一个人能打赢一次是运气,你还敢教他再乘胜追击,追什么,追着去送死吗。”
“掌印此言差矣,那淮崎郡易攻难守,地势复杂却无险可守,此一战能胜绝非运气二字可解释。”
“哦,那不妨也把话说开了。”楚歇脸色清淡,眸子往许纯牧身上扫去,那眼光淡漠又带着几分阴寒,倒让许纯牧感到很陌生,“这谋略哪里是一个轻车都尉能想出,此等奇巧的兵法,娴熟的布阵……自然是许小侯爷想出的法子。”
满堂尽皆哗然。
薛尚书不满地问,“掌印可有证据。”
“你可有证明这兵法是赵灵瞿想出的证据?”楚歇反问,挖了个坑,“不如,陛下把赵大人宣召进京好好解释一下此事。”
“他在前线作战,怎可随意宣召入京!”薛尚书又气地胡须都抖了三抖,“分明是你胡搅蛮缠!见不得赵家得势!”
“那迎兵所列是许家的八方阵,那□□所使是许家善用的火箭,淮崎郡易攻难守众人皆知,我就问一个守城门的怎么就能打赢如此难的一场战——他分明,就是偷了别人的战法。因为他不赢就必须掉脑袋,因为他立了军令状,故而不得不求助于许家小侯爷救他一命,而许小侯爷菩萨心肠,既见不得无辜惨死,又不忍心城破郡陷——这才将功劳拱手。”
此言一出,堂上鸦雀无声。
就连许纯牧本人也万分震惊。
“赵灵瞿欺君罔上,就当被赐死。”楚歇一字一句地说道,话音未落,终于听得苏太傅幽幽开口。
“楚大人好一幅伶牙俐齿。”苏太傅眼光寂静地落在楚歇身上,“只是不知你身上还有陈家的案子,有没有资格在这朝堂上对抵御了外族的有功之将指手画脚。”
“陛下三思,切勿被小人三言两语颠倒黑白。若是打赢了胜战的将军却要因出身低微而被猜忌。那楚大人也非世家出生,高居掌印之位是否也是借了旁人的功勋,也犯欺君之罪呢。”
“那你说,我借了谁的功勋。”
楚歇默了一会,看向苏明鞍,“难不成,是苏太傅吗。”
“我只是指出楚大人一番辩驳毫无道理可言。就如楚大人并未借任何人的功勋,那赵副将,也是凭自己本事打赢的。”苏明鞍的声音很稳,并没有因楚歇的暗箭而自乱阵脚。
殿上再次私语窃窃。
江晏迟也有些头疼,他忽的想起昨夜楚歇对自己说的话。
——陛下把他当做我去顺他的意,只会被不断推入深渊。
——如果这个我消失了,陛下……就放下楚歇吧。
头还在隐隐作痛,他看着堂上锱铢必较半步都不肯退的那人,心口发堵。
过了好一会儿,看向许纯牧:“许小侯爷,你的意思呢。”
因江晏迟的问话,殿上重归寂静。
楚歇却又插了一句,“许侯爷,三十万兵马,够不够你抵御北匈。”
苏明鞍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将眉头微蹙几分。
江晏迟欲言又止。
他叫了许侯爷,而非许小侯爷。谁不知道许邑和许承堇都已经被处决了,如今许家的两个孙儿,许长陵和许纯牧,按照长幼有序,应当是许长陵继承侯位的。
但是三十万兵马又一直是在许纯牧手里,如今许家有谋逆的嫌疑在身,皇帝明显不想那么轻易的将兵权尽皆交还,想分去些许的。
楚歇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要保许纯牧手里的兵权,还要保他登上镇国侯位。
许纯牧向楚歇投来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让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臣自知有罪在身。“许纯牧轻声道,“不敢轻易离京。”
苏太傅的眼神有了些明显变化,江晏迟脸色稍和。
楚歇霍然起身,满脸掩不住的惊愕——果然,他竟然拒绝了!
“……?”
我好不容易给你争来的自保可用的三十万兵马,和在眼前乱局里出上京城的机会,你竟给我一口推拒了?
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反问:“小侯爷考虑清楚了?”
“豫北王之子江似岚是位有领兵之才的,若陛下信不过那位新上任的赵副将,可以命这位世子殿下领兵。必定不会教陛下失望。”许纯牧进退有度。
江晏迟看了眼楚歇犹然惊住的背影,可算是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许纯牧是个有分寸的。
江晏迟正要说话,楚歇便微微回首,给小皇帝抛去一个有些危险的眼色。
“那兵权先归豫北郡王所统,若能抵御北匈,便是大功一件。小侯爷暂且留在上京,朕且先拨个府邸给你。今日就议到这里为止。”
好歹还是顾忌着楚歇,选了个中庸的法子。可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看,下朝后眉头直直地皱着。
许纯牧本想同他说几句,可楚歇头也不回地要走。
他眼疾手快地往楚歇手中塞了一张纸条,叮嘱了一句:“我有话同你说。”二人想遇即离,十分客套。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展开纸条,上头写着地点和时辰,字迹潦草凌乱,分明是刚刚匆忙借了些纸笔写好的。
许纯牧这个榆木脑袋。
手中纸张揉作一团。
本来打算直接当做没看到放他鸽子,可转念一想,还是得去见一面,劝他拿了这三十万兵权用以自保。
再将纸打开,记住了上头的时辰,他回到府内烧了后,江晏迟正巧后脚就进来。
一开口倒是没有说朝堂上的事,而是命人端来一杯温热的粥点:“早饭也不见你吃什么,是不是饿极了。快先吃点东西。”
这么一说的确是饿得很。
楚歇摸了摸独自,将粥喝了小半碗。果真又见一碗浓黑的药推了过来。
“不喝了。”楚歇横了江晏迟一眼,“我的伤早就好了。”
“我说过了,这不是伤药——”
“癔症的也不喝。”
楚歇眉头紧皱着,一副极不好相与的模样,“不想喝,不愿喝。”
皇帝知道今天又没顺着他的气,如今他发脾气也只能先忍着,道:“好歹江灵瞿的兵权我是依你的意思削了。你也总得稍讲些道理……”
“江晏迟。”楚歇霍然起身,将手中碗砸向地面,“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让你当太子的!你在冷宫里和段瑟无人问津的时候,双双死在里面又有谁会管你!是我把你从那个鬼都不愿待的地方接出来的!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如今又是什么地位……”
这话说得锋芒毕露,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皇帝的藏在袖中的手暗下握紧,眉头皱起。
听了这一番话,脸色都有些发白。
“你如今和那苏明鞍一唱一和地拦我,这场戏唱得真好!你娶我做什么,你说要帮我杀人,你杀了吗?不过是一个赵灵瞿,一条贱命有什么死不得!”
指甲深深嵌入手中,掐出几道青紫的印,可小皇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只缓和着声音冷静道,“今日是赵灵瞿,明日呢……你因仇恨要杀人,可也不是这样的滥杀,阿歇,身居高位本就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谨小慎微,你,你说我与那苏明鞍一道,我若与他一道又怎会非要娶你——”
“那你就别娶我!”
楚歇厉声一喝。
江晏迟低头看着一地残渣,只觉得心口堵的难受。
再一抬头,却又恍然间似乎看到楚歇眉眼里一丝的歉意一闪而过。他若有所觉地问,“楚歇,你果真这么想吗。”
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被避开后揪住他的一角衣袖:“一点事情不如你意,你就要这样说话吗。”
楚歇见这样小皇帝都忍着还是没有气得拂袖而去。
不由得在心底深深叹气。
背过身去,冷漠地说:“你说能帮我杀人,我才答应与你成婚。怎么,你以为我喜欢你不是。还是你以为,我跟你成婚了,就能对你百依百顺,从此之后就改性了吗。”
“江晏迟,我从不做赔本买卖。”楚歇背对着那人,眉头却微垂,表情并不似声音那么冷酷无情,“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要抱有什么莫名的期待。我就是楚歇,你指望我像夜里一样良善好相与那是绝不可能。你要跟我成亲,从此往后,你就只能履行你的承诺,替我去杀人。此事,绝无商量。”
说罢,还好笑地戏谑一声。
“别忘了,是你非得喜欢‘我’的。”
屋内死寂一片。
过了很久,身后都没传来声音。楚歇站得腿有点酸,险些以为人走了,稍稍回头一看,却见那人还坐在原地,盯着地上碎裂的瓷器发着呆。
那身影寂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隔着几步看过去像是怪可怜的。
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楚歇如是想到。
察觉到楚歇的目光投来,江晏迟落寞的目光稍稍收起,作出一副无谓的姿态。
“你让我再想想吧。”
楚歇心微微一松,“嗯,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娶我,趁着现在还没完——”
“我想想,到底怎么帮你杀了赵灵瞿。”
“……?”
江晏迟的声音里带着些疲惫,手撑着额头,“但是,这是最后一个人。楚歇,我喜欢你,我想为你报仇,杀死那些本就罪业滔天的人解开你的心结……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无底线地纵容你……”
小皇帝起身,为他划出一道楚河汉界,眼神渐渐决然。
步步逼近,将人推向墙角。
“赵灵瞿是最后一个。你也给我掌握好分寸,被你扶上太子之位的,也是太子。夹缝求生登上帝位的,也是皇帝。今天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成婚后,我也绝不再允许你因一时喜怒胡乱夺人性命!”
江晏迟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如今虽还能好好说话,可眼底却压满了火。
“你学不会讲道理,我就让你学会。”
说罢了,命人前去再熬一碗药来,又下了一道禁足令,“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肥嗷(w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