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郡。
又是一场寒雨清寂。
风雨里来者,将门扉叩开。
豫北郡王在未时捡到了那位上京城而来的贵客。马车碾过软泥,带着一片腥土气驶入后院,石板上印出四道车辙后又被大雨洗刷去。
一把大伞打在马车头。
贵客一个低头掀起珠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青丝如柳被白玉冠高竖起,两片绛色发带缀在发后,衬着如玉的肤色。鸦青色大氅披在身上,平添些许沉稳。
豫北郡王封地离上京城最近,地域虽小,却是要道。
他是当今陛下的最小的弟弟,从来都没什么军功,一直在此安稳的地方享这清福。
膝下一子一女,过惯了安生日子。极少见到上京城来的人。
“楚大人。”
他虽为郡王,可手中并无实权。听闻上京城有些变故,可对于眼前这人还是分毫不敢怠慢。
不知这尊大佛今日为何要来此处。
只见那人一抬眸,眼底一片清寂。躬身将人请到了室内,命人接过他的大氅烘干,奉上好酒好茶。
“郡王客气了。”
那人端茶的模样也十分斯文。
小县主是个活泼的,在濮阳郡野惯了,刚淋着雨赶回家就见到堂上坐着这么位清隽的人物,一时间将手里的纸鸢都丢了,“爹爹,这是谁啊。”
楚歇难得展了点笑意,“县主,鄙人姓楚。”
小县主还想说什么,被世子拽走了。楚歇抬眼瞥了眼那位世子,藏起眼底的神色。
江晏迟的话再次回响在耳畔。
‘陵城郡王出城后定会往西而去,但若直往西北官道上走,就会经过北境邯平郡,他摸不清楚许家的态度。只要我在途中装作北境许家的军稍加设伏,他就会改道往西南折返。’
‘我的小叔叔,豫北郡王守着西南要道濮阳郡。你从上京城慢慢去,三日怎么也到了,不必急着赶夜路。’
‘我这位小叔叔性子胆小可人并不迟钝,这朝堂之争他向来能避就避。江景谙自北改道,他就会对许家的态度持疑。他们必不敢留江景谙。’
‘但他们不敢,你敢。留下江景谙的当夜,你将仿照许纯牧字迹的手书给郡王那位世子看,哄得他们相信北境许家已经倒戈……’
——为什么是许纯牧的手书。
‘那位世子曾被许邑教养,与许纯牧自幼相识。你就是拿着许邑的字迹去,他也认不大出来。’
——可就算他们起疑不敢偏帮江景谙,可那郡王胆子如此小,又怎么会敢动手杀人。
‘谁让他们亲手杀人了。鸟儿惊吓受伤时,只要弓一响动,就会扑腾着翅膀掉下来求饶。你要做的就是不留下任何证据,让他们甩不脱这滔天的罪责,只能来上京城被迫寻求荫庇。’
——我明白了。
一盏茶喝完。
楚歇看到那位世子目光如炬,便多问了句:“世子与许家小侯爷是旧识?”
没成想他提到许纯牧。
“早些年曾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一同念书。”
“那便是交情深厚了。”楚歇捻着一块花糕闻着了下,“我也有过一同念书,认得十几年的人。只可惜,我一势落,他便往我脸上踩了几脚,教我很是难过。”
他说的是赵煊。
世子听说过,楚歇当年刚入宫时曾是赵煊的伴读。
“是楚大人遇人不淑。至于许小侯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稍坐了两个时辰,楚歇掐算着那江景谙也差不多该到了。再不到天都黑了。
果真听到外头有人通报。
楚歇悄悄地在书房外听了一耳朵,那世子倒是想留人,觉得没什么不妥。可他父亲豫北郡王却摇头表示眼下时局微妙,江景谙不走北道而往西南折,宁可绕远也要避开许家。
北境姓许的态度就很值得琢磨了。
“不能留。给他指一个官驿歇息,不能将他迎进府里。”一日里两尊大佛来扣响了自家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江晏迟果真对江家人的性子了解得很透彻。
一步一步都算得很准。
“既然同是来投奔小宿的,怎的郡王只留楚某,不留那陵城郡王呢。”楚歇见人要去打发了,才截下那小厮疑惑地问着。
世子试探着问:“楚大人以为该留?”
“雨这么大,天都快黑了。”楚歇施施一笑,“让人去赶夜路多不好。”
“楚大人不是与那位郡王……”世子顿了顿,“不大对付么。”
“那便不告诉他我在就是,他是个赶路的,最多住一夜明日早起就会走了。”楚歇作出大方的模样。
那世子竟然被这一摸温润的笑意唬住了,稍稍施礼感慨,“楚大人与传闻中的性子有所不同,可见上京城里的谣言不可尽信。”
“哦?”
楚歇微笑,“传言是什么样的。”
“传言……”世子觉得不大好表述,含糊着,“总归有些不好听。可今日看来,楚大人是个宽厚的好人。”
“是的呀。”
一个轻灵的声音掺了进来,县主江似雪将手中鸦青色披风交给楚歇:“衣服都烘好了,大人。楚大人生得真好看,上京城里的人都这般好看吗。”
那小丫头十四五岁,和桃厘一般的年纪。
个头还很矮。
楚歇看到她,不知怎的又想到小音。
声音软了些:“谢谢你。”
“楚哥哥客气了。”
那小县主的一声亲昵呼喊教他整个人僵住。
见他神色有异,世子立刻将小丫头拽走:“阿雪,不要放肆。这位是上京城的掌印楚大人,不能随便喊。”
“可这位哥哥就是生得好看……”
“你……”
“无妨。”楚歇给那小县主整理被扯乱了衣襟,眉眼里盛满了温柔,“你愿意这么喊我,就这么喊我吧。”
楚歇将怀中书信交于郡王之手。一切都按照江晏迟所预料的发展。
郡王对北境许家的态度越发怀疑,只觉得江景谙是个烫手山芋,恨不能他明日便走了。
楚歇倒是睡了个好觉,只是这渝北郡王和世子思绪纷杂,一夜无眠。
若是这次顺利的话。
解开了许纯牧的死劫,是不是就可以回去现世了。
次日江景谙请求叔父给一队兵马护送至玉门关。那郡王都不敢答应,只说着濮阳郡最近也是兵马短缺,前不久还给上京城借调走了一些。
江景谙猜测这位叔父胆小,却也知道也正因为他胆小,濮阳郡对于他而言好歹安全,刚想出言再赖上几日,便看到外头牵来刚刚洗过的马,说是楚掌印的。
顿时整个人都慌了。
楚歇竟也在此处。
也不多说,立刻辞了叔父便再往西去。
楚歇起了个大早,却没瞧见江景谙的影子。心里猜了个七八成,知道他应当是活不到今夜了。
只是,不知道杀江景谙是不是像杀陈莲洲一样,必须得是自己亲力亲为杀的。这么想着,楚歇又跟了上去,到了埋伏的崖边后暂且教那断桥先将他拦住了,为了不留下证据,不敢近战。
取来一张弓,搭上箭。
他离得挺近的,只要瞄准了。
可这幅身子力气太小了,就是最轻便的一张弓,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还是没能拉开。
这可愁死人,要不还是上去一刀砍了。
正犹豫着。
身后飘来熟悉的青檀香气,一道身影贴近了他,握上他的左手,覆上他的右手,为他将弓拉得满开。
是江晏迟。
他怎么也来了此处。如今微妙的时分,他怎么能出现在濮阳郡呢?!
楚歇立刻意识到不对。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回上京……”
“别分心。”江晏迟仿佛没有听到,只矫正了一下他的姿势,将他两条腿拨弄得一前一后好借力,又扶正了他的肩膀和胳膊,好似是在教习一般。
如果江景谙死了,自己解锁了剧情。江晏迟会怎么样呢。
事情败露的话,他会因为谋杀皇族而丢了太子之位吗。
不对,不会败露吧。
郡王那么胆小,一定会选择掩盖的。
可是,万一呢。
感觉弓弦更拉长几分。
“看准了。”
“江晏迟,如果豫北郡王不压下此事,而是直接状告州府……”
头顶声音笃定,“你放心,他不敢的。”
楚歇咬紧牙关,倏然下定决心手肘顶了一下那人心口,感觉到江晏迟退了半步。
“江景谙我来杀,如果事情有万一,你尽可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你回上京城去吧,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濮阳郡……”
话未说完。
咻——
一箭飞射而出。
“诶,诶等等!”楚歇后知后觉地想去抓那支箭,此时此刻倒不是担心江晏迟,而是这箭是江晏迟握着自己的手拉的弓,那……
那这箭算是他的还是江晏迟的啊?
来不及了,一剑穿胸,极为精准。
脑中传来系统走程序的声音:“叮,‘江景谙之死’剧情完成。”
完,完成了?!
“剧情完成度呢。”
楚歇紧张地问系统。
“剧情完成有些偏差,目前正在计算此次剧情完成度数值。”
我靠,就知道那一箭应该自己射的!该不会不计分吧。
心火顿起,他怒然回头来不及收回眼底的忿忿,就听到江晏迟一边收起弓一边将手搭放在楚歇的头顶,就像是过往很多次他对江晏迟所做的那样。
“这一箭算我射的。”
楚歇愣住。
“楚歇,你没有杀人。”
楚歇满心的怨气忽然在这一瞬间被压下大半。
夕阳西下,乌云渐渐聚拢,预示着夜里有将有一场大雨。山路滑腻,为了不暴露行踪只牵了一匹马上山。太子让楚歇坐在马上,选了条缓路下去,随身的几个奴仆都远远地跟在身后,一路上二人都相顾无言。
“楚歇。”
“……”
“今晚你别回郡王府。消息很快就会传过去,夜里的你应付不了。明早你再过去。”
江晏迟还在想着妥善安置自己呢。
楚歇果断拒绝:“不必。今夜若他们寻不到人,更会……”
“猜到了是你做的,他们就更会压下消息。你行事什么时候这般顾虑了,不是说了么,别担心。”
楚歇欲言又止。
这一次兵行险着,着实是把江晏迟拉下水了。如果剧情彻底走完,他就要想法子解开许纯牧的死劫,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过河拆桥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好歹也得想法子替江晏迟将这件事掩盖过去再说,万万不可教他因这些变故丢了皇位。
天色渐暗,下起一场雾气迷蒙的山雨来。江晏迟也跨坐上马,将披风解了盖在二人头顶。
“你刚刚为什么犹豫了。”
有披风笼着,那声音近在咫尺。
“……”
“楚掌印从不怜惜自己性命,也不将旁人看在眼里,竟也有这片刻的犹疑。”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难不成,是在担心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917:19:31~2021-04-1019:5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亚丽丝大小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凌的思追、我需要欧气!、白衣20瓶;翻身还是咸鱼的十子君3瓶;小菲先生、冥玥2瓶;盘靓条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