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牧眼神先是不自然地闪避一会儿,“唔,我就是觉得,你应当是有些苦衷……我不想你死。”
楚歇一边眉头轻挑。
果然还是前世的原因吧。
“楚歇,你为何要自尽。”许纯牧见他精神好些了,又递给他一盅浓黑的苦药。
楚歇没答。
许纯牧却苦笑了一声,将碗口递到他面前,不容他拒绝的模样,“不想说便不说,喝吧。”
北境十三郡的夜格外漫长,星河璀璨,一望无垠。
许纯牧大概是如今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不想他死的吧。
脑中蓦地又想到江晏迟那小崽子。自己就这样提早九个月死了,对于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好像,江晏迟的事业路会肉眼可见地变难。不过无妨,江晏迟现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现在的重点是许纯牧。
楚歇这么想着,顺道一口一口喝着药。
许纯牧余光厚毯里被包裹的美人,病弱的脸颊被热乎的汤药熏出一缕红晕,一碗药喝完了,嘴唇和鼻尖都透着淡淡的粉。
煞是好看。
禁不住嘴角微扬,抬手捏着干净的袖口将他嘴角一点污渍擦去。
楚歇犯着困,眼神半闭半睁。
活像只慵懒的猫儿,一个偏头又睡过去。
上京城。
东宫。
“苏大人找我何事。”
灌木后火光绰约,前头两位提灯的婢女退了十几步在远处站着,假山上潺潺水流落下哗啦啦作响,掩去大半的人声。
眼前暗紫履袍的太傅似是有话要说,却选在如此深夜。
“殿下可知,那陵城郡王为何执意与许小侯爷起争执,也要去折辱那楚歇的尸身?”
提到楚歇二字,江晏迟慢慢地把眼光收回。苏明鞍手抚着羊尾须:“殿下既为东宫太子,可知这用人用臣之道。”
“太傅此言何意。”
江晏迟不置一词,只默默地听一耳朵。
“活人可用,死人亦可用。楚歇往日里坏事做尽,名声极差,那满朝上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一朝失势,江景谙和赵家便要将他死死踩在脚底为的就是搏个惩恶扬善的好声名,为其夺东宫之位造势,可见其狼子野心。”
江晏迟仿佛知道了太傅的来意,退了两步:“东宫之位,就这样好吗。”
“那是自然。”
苏太傅抚须叹道,“一个人能坐稳高位,必然要成为一个心狠之人。殿下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应当早做打算。”
江晏迟眉头拧起,“你是来劝我将楚歇枭首示众的?”
深深呼吸一口气,压着心底的沉郁,“太傅走吧。”
“殿下既能狠得下心杀他,怎么到了最后一步又不肯走了。”苏明鞍似是在试探着,“殿下难道不明白,为君之道……”
“太傅是来教我为君之道的?”江晏迟的心底攒了些怒气,“杀佞臣以聚人心,可着佞臣是谁养成。”
“是君养成。”
太傅直截了当的四个字,让太子如同被打了一闷棍。
忽的七荤八素起来。
这么大半夜的,苏明鞍便是来同他说这个的?
江晏迟心中蓦然闪过一道灵光。
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许久之前,上元佳节那一日他暗杀楚歇时。那人深夜病重里依旧要去见一个人。
那人便是太傅苏明鞍。
后来,娘亲被杀,楚歇成功扶持自己当了太子。
“殿下,臣知道您恨极了楚歇。天下人也恨极了他。这样一个人是必须存在的,在您尚且弱小时能拉您上位,在您日渐强大后,可踩之高升。只要用法得当,哪怕是最恶毒的蛇蝎,也是最锋利的利刃。”
凉风吹起那暗紫色绣着白玉兰的衣角霞罗,江晏迟听到水池里幼蛙咕咕的鸣叫,一声一声催得心灰意冷。
波澜的水面倒影着破碎的圆月。
‘大人,是太傅府来了人。’
‘楚歇,不要以为只有你狠。乱世当道,有的是杀伐决断的人。你以为背靠苏明鞍那老狐狸能讨到什么好处。’
一点点零碎的东西慢慢拼凑。
在心底汇成一个猜想。
“苏大人与楚歇,暗下里有不少来往吗。”
江晏迟莫然一问,却瞧见苏明鞍眼底闪现出一道欣赏似的亮光。
苏明鞍走近了些,身影逆光而立遮住一片月华,教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那些阴沟里腐烂的泥土一旦爬起来,往往就是势不可挡的。楚歇也是,殿下也是。我看人从不出错,殿下比前太子和江景谙都更合适当一位君王。”
楚歇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第一次踏入楚府,江晏迟就觉得奇怪了。
一个毫无背景,奴才出生的楚歇就算是左右逢源手段了得,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爬上如此高位且屹立不倒。
楚歇早已是整个上京城里的眼中钉,乖戾又狠毒,教人敢怒不敢言。
可这样一个人也是处处受人盯着,有很多暗地里的事情并不好安排。
原来,他从不是一个人。
亲近皇族的掌印太监楚歇在明。
朝堂重臣三朝太傅苏明鞍在暗。
如此才能使老皇帝病重,将太子与丞相一同拉下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轻扫旧太子势力,扶持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小皇子当太子。
“荣国公府案子的证据是你坐死的是不是,楚歇那个时候被我摁在昭狱几乎……”江晏迟顿了下,才讲话顺利说完,“他昏厥了许多日,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安排对陈氏的陷害。”
江晏迟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轻轻一阵风吹来好似寒冬腊月。
“你早就算到了楚歇会死,他就是你竖起的一道箭靶子。苏明鞍,你……”
“殿下以为,他就不知道自己会死吗。”苏明鞍斟酌着用词,“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不对。
江晏迟将事情串联起来,想得越发清楚。
“越国公府对楚歇朝夕态度瞬变,不是因为他们是宁远王的人背叛楚歇。苏明鞍,赵氏是握在你手里的!当初若你真想护住楚歇,在昭狱里本可让赵氏来迟一步,让我打死他也就完了。可你后面还要杀陈莲洲,所以你保了楚歇一命,让他替你吃尽这上京城权贵的最后一道怨气再死。”
“楚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一颗弃子。用臣,杀臣,这就是你今夜想来告诉我的为君之道吗。”
苏明鞍神色清淡地听他说完了这一车轱辘,才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是。”
“我用他,杀他,都是为了你。我要让你坐上这大魏的皇位。江晏迟,只能是你,只可是你。”
江晏迟蓦地踉跄两步。
这个苏明鞍,怎么回事。
“我为你指一条明路,江晏迟,在江景谙之前将楚歇挫骨扬灰,换取天下人心。你肯是不肯。”
江晏迟脸色骤沉,目光如隼。
便是不肯了。
苏明鞍见他如此模样,只在心底可惜地以为,这少年心底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不该有的温软。
虽说有这个觉悟乘势杀死楚歇,却还是不忍将他碎尸万段。
可惜。
这心性还是差些火候。
“江晏迟,你见过你父亲吗。昌平帝,江近林。你活了十七年,可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
苏明鞍眼底烧起一把无名的暗火,执意将眼前尚且彷徨的少年扣上无法挣脱的枷锁,将他彻底拉入深渊。
“我带你,去见见他。”
夏末初秋,北境山林里弯绕的官道上又下起雨来,马车卷着泥泞行不快还易打滑,许纯牧只能教车夫再形得慢一些。
忽的听见刀剑破空声,外头的车夫闷哼一声后跌落马车。
车身巨震,许纯牧当即将楚歇卷了掀起车帘骑坐在马上,一剑将身后绳索斩断策马疾驰。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楚歇醒了过来。却察觉到耳畔数道利箭嗖嗖飞驰而过。瞬间脸色吓得苍白。
抬起手揪住许纯牧的衣袖,“怎,怎么了!”
“是上京城追来的。城内有人知道你没死。”
许纯牧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将挡雨的大氅拉得更上些,“低头,抓紧我。”
侧身躲过几道淬毒的箭,楚歇的心一揪起,想着许纯牧可不能死啊。
退一万步,就是自己死了好歹还能尝试一下能不能再夺回一次身体。可许纯牧死了那个魂魄一旦暴怒就更没戏了。
“许,许纯牧……”
楚歇揪着他的衣物,“你放下我,自己逃吧。”
许纯牧闻言,深褐色的眸子更暗了几分,“我不会。”
在分岔路处将缰绳一拉,避开官道入了幽深的树林里,细细的枝桠刮破二人的衣裳,脸上几道浅浅的口子渗出血丝。
越过几道沟壑,再穿过一道山谷。
狂风骤雨中马蹄急急,踏着清浅的细流而过,溅上满身水花。
这一次——
我一定救你。
一道□□自断谷深处飞掷而来,势如破竹,枪头的红缨好似深夜里野兽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二人。
拉起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抬起,□□却刺伤马的后腿。许纯牧护着怀里人在河边滚了几圈,看着断谷深处的人影。
竟是在守株待兔。
此人对北境地形极为熟悉,像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将他二人杀死在这里。
怎会如此。
已经重活了一世,已经离开了上京城,为什么他们还是逃不开这重重的死劫与杀机。
许纯牧低头看着楚歇:“你别怕,我会杀了他。”
楚歇看着那一柄刺入马蹄的□□,像是想到什么,骤然调出原文查看起许纯牧原本的结局。
紧接着立刻拉住许纯牧的胳膊,沙哑的喉咙里传出一声惊呼:“别去!”
原文里许纯牧的结局。
就是死于这一柄红缨流云枪。
为什么,江晏迟明明还没登基,为什么这柄枪他妈的现在就出现了?!
楚歇急地咳了两声,有些岔气了,揪着许纯牧的衣领:“你……你会死,快,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