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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过程对方杰来说,完全是一种煎熬,但为了确保在作案时不会被村里的人发现,他还是一直挨到了凌晨两点多钟才从床上爬起来,然后钻出窗户,偷偷摸摸地翻过后院院墙,做贼一般地往祖祠所在的方位摸去。
不得不说的是,像方杰这样,以祖师爷的身份偷偷摸摸地想要烧自己祖祠的这种荒唐事,恐怕古往今来也就独此一例了,所幸的是,方杰的前世肉身在渡劫时已经化作灰烬,并没有立下墓碑,否则的话,他今晚可就不止要烧祖祠了,恐怕连掘坟这种人神共愤的事都做得出来。
方氏祖祠,始建于宋初,本是一座高达九层暗合八卦易理的八角楼式建筑,但后因战乱以及十年动乱“破四旧”而被夷为平地,现在的方氏祖祠,是改革开放以后村里人集资重建的,虽然还是八角楼建筑造型,但却只修建了一层,其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亦或是易理契合程度,都远不如从前的那座祖祠。
新建的祖祠位于方家村中心偏北的中轴线上,由于祭祖在即,这一晚祖祠内点上了长明灯,所以方杰很容易就找到了祖祠的所在。
站在祖祠大门前,夜色中的方杰脸色显得有些阴沉,此时他已经借着里面的灯光将这座即将付之一炬的祖祠细致地打量一遍,说心里话,他觉得这座建筑还是修得不错的,至少比起村里的其他建筑,还算是较为奢华的,在易理契合上,也算是中规中矩,没出太大的纰漏。
而这次方氏宗族的族长让各房族人回家祭祖的理由是,祖祠受风吹蚁蚀,瓦漏墙倾,即将破败,需各房子弟集资翻新,顺道返乡祭祖,可眼前的这座祖祠似乎刚刚翻新过,足有九成新,怎么就“需各房子弟集资翻新”呢?
此刻方杰所恼怒的,并不是方氏现任族长是否是在借着这个由头中饱私囊,而是觉得,中饱私囊也就罢了,关键是因此而引发了祭祖事件,害得他不得不想办法烧掉自己的祠堂,毕竟如果可以的话,方杰也是绝不愿意干出这种荒唐事的。
进门前,方杰注意到大门两侧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祖厝弘族望福瑞佑本亲富贵迭进,下联是:兴家潜龙昂紫气绕宗堂人才辈出,其字写得是铿锵有力、苍劲挺拔,让方杰不禁眼睛一亮,暗赞不已,心想方氏族人当中倒也有些藏龙卧虎之辈,至少写这副对联的人在书法上已经有很高的造诣,并不弱于他这个方氏祖宗。
有些欣慰之余,方杰便一脚踏进了祠堂,可没等他第二只脚跨入门槛,整个人当即就顿在了当场,因为他发现,这么晚了,祠堂内居然还有人!
此时,那人正面对着大门口闭目躺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上去也不知道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见此一幕,心惊不已的方杰呆了两秒后,转身便走,打算趁对方还没发现自己之前,暂时先躲避一下再说。
可谁曾想,方杰只转了半个身子,还没来得及抬脚,祠堂内便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空泛的声音:“既然贵客已到,又为何不进屋一叙?”
正在转身的方杰不由得又是身形一顿,但下一刻,便返转了回去,另一只脚也随之踏进了祠堂,然后一边面不改色地打量着祠堂内的布局景物,一边漫步走到那人跟前站定,收回目光与已经睁开了双眼的对方互相打量了半天后,泰然若之地点头一笑:“族长?方振文?”
“正是!”
九十多高龄的方振文表情微颤地应了一声后,一边将双眼睁得大大地似乎想要将面前的方杰看个通透。
而此时方杰的目光却又已经瞟向了别处,只见其忽然指了指祭台的两侧,答非所问道:“上面那副‘刚来而不穷;柔得而上同’的对联可是你写的?”
方振文并没有因为方杰的不礼貌行为而生气,回头顺着方杰手指的方向扫了两眼后,又迅速转过头来,似乎生怕方杰跑了似地盯着对方道:“正是!”
“嗯,不错。”方杰收回手臂负手一笑,目光也再次回到了方振文的脸上,说了一段外人未必能理解的话:“此联出自易之第五十九卦,涣卦。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寓意为拜祭祖先,顺昌亨通。此易卦联以前用在这里倒也合适,不过现在嘛……我想此联应该改成‘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刚’才合适!”
听了这话,方振文沉吟了一小会后,顿时脸色大变,整个人激动地“唰”地一声从太师椅上站起,望着方杰的目光中,除了惊异,更多是一种狂喜之色,颤抖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方杰见状,一边赶紧将其扶回太师椅,一边笑着安慰道:“别太激动,有话慢慢说,放心,我跑不了。”
或许是方杰这话起了效果,坐回椅子上的方振文喘了几口气后,紧紧地抓住方杰的手腕,一脸紧张地问道:“你、你是不是叫方杰?不!你是不是叫方世杰?跟我方氏初世祖同名的那个……?”
方杰意味深长地一笑:“是!”
“那你……”方振文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微一迟疑后,又追问道:“那你……是不是……是不是……”
见方振文半天没把问题完整地问出来,已经猜到其心思的方杰摇头一笑,干脆提前抢答道:“是!”
尽管方振文没有把问题问完,但得到方杰的肯定答复后,还是当即喜极而泣,语无伦次了起来:“真是!真是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刚’,第五十卦鼎卦。元吉,亨。鼎,顶也,君王之象也,你是初……”
不等方振文把话说完,方杰便挥了挥手打断道:“你自知便可,无需讲明!”
激动异常的方振文闻言,不由得下意识地往门派扫了两眼,这才连忙躬了躬身,小声应道:“谨遵祖令……”说着,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从太师椅上挪开了屁股,朝方杰跪拜了下去,嘴里还惶恐不已地道:“请受五祖方氏第五十三代玄孙方振文一拜!”
方杰本想出言阻止,可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坦然受了这一大礼之后,这才将对方再次扶回太师椅,笑着安抚道:“这一拜,怕你于心不安,我便受了。但你年事已高,以后可不必如此。”
方振文连连点头称是之际,方杰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呢?难道你早已推算出有此一节?”
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方振文斟酌了一会后,给出了令方杰感慨不已的答案。
原来,当年柳芸烟确实在方杰“死后”继承了他的衣钵,并通过所学易理推算出方杰将在未来某个时刻重生,尽管这个推算结果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柳芸烟坚信方杰并没有真的死去,于是便按照某种易理规律定下了那四句循环字辈歌诀,并且让子女孙后代将第一句“万世传宗候祖降”所隐藏的秘密传了下去。
当然,这个秘密仅限于上一代方氏族长临终前亲口传给下一代族长,所以方氏其他族人并不知晓自己的太祖会在未来某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
与字辈歌诀一同传下去的,还有一些易理和武功的要诀,只不过大部分的武功要诀最终都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而“破四旧”那会,所有的易理要诀也没逃过悲惨的命运,全部被焚之一炬,使得在此之后,方氏后人当中已经基本上没人懂得易理了。
至于后来那些渐渐对易理产生了些兴趣的后辈族人,也在现代科学教育的大环境下,很难再静下心来钻研这门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了,顶多也就只是学了点粗浅的易理在外头招摇撞骗,难登大雅之堂。
而现任族长方振文,则是目前整个家族当中易术成就最高的人,也是最有学识的人,当然,他的易术水平与方杰这个太祖宗相比,那还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两者的易术修为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不过尽管如此,方振文在此之前还是推算出,自己在清明节祭祖这一天将会遭遇祸事,但同时还会遇到一个贵人,至于具体是什么祸事,他推算不出,只知道跟“火灾”有关,至于具体是什么贵人,以他的易术水平同样推算不出,只知道这个贵人是个男性,而且年轻。
如果仅仅只是根据以上两个极为模糊的信息,方振文当然不可能推断出这个贵人就是方氏太祖,所以实际上,方振文之所以能猜到并接受现在的方杰其实就是方氏太祖的事实,主要是因为有另外几条线索。
首先,每代族长亲口相传的秘密方振文是知道的,但和其他历届族长一样,他压根就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只是将其当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即便只是传说,也是能对方振文起到一定的心理影响作用的。
其次,方氏家族近千年来,那些凡是“世”字辈,并取名方杰的方氏宗人,也就是与初世祖同名的宗人,没有一个能够活过第二个大限年,也就是没有一个“方世杰”能够活过21岁!
虽说这种现象只是个例,近千年下来一共也就出现了几例情况,但由于族长们知道那个太祖重生的传说,所以还是引起了他们一定的关注,认为“方世杰”这个名字就是个禁忌,一般族人的命不够硬,根本无法冒名顶替初世祖。
基于这一点,自方杰的姓名写入族谱的那一刻起,方振文就一直较为关注方杰的生死动向,而他之所以没有让方万兴重新给方杰取个名字规避那个早逝怪圈,一方面是因为这事说出去方万兴未必会相信,也未必会理会,另一方面是因为双方属于那种很远很远的远亲,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提醒对方。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方振文潜意识里心存私心地对这事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方杰到了本命年打破死亡怪圈而没有早逝,幻想着世代相传的那个传说并不是传说,而是会发生的事实,幻想着这个方杰就是方氏的初世祖重生。
于是,方振文就这么眼巴巴地盼着,盼着方杰尽快长大,而这一盼,就是二十一年,结果,方杰果然不负众望平平安安地渡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而本应该欢欣鼓舞的方振文此时却又开始患得患失自我怀疑起来,觉得方杰能够打破怪圈只是运气好而已,跟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毫无关系。
当然,尽管如此,方振文还是止不住地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又因为自我否定,或者说害怕那一丝幻想彻底破灭,所以一直犹豫着是否要找方杰好好谈谈,以验证他的猜测。
直到这次方振文算出自己将有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为了不让自己抱憾终身,便找了个由头让各房子弟回乡祭祖,为此还特地让人给方万兴打了电话,让方万兴带着自己的儿子回来祭祖,若不是如此,方万兴也不会在方杰近段时间精神面貌“大为好转”的情况下还带着儿子回老家过清明。
结果,方振文终于亲眼见到了他很早就想见见的方杰,而且在看到方杰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深夜造访的年轻人即使可能不是初世祖,那也至少是他的贵人,而接下来,方杰的表现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如果说,初世祖重生只是一个传说,或许不太可信。
如果说,方杰能活到23岁因而打破了此前怪圈的事实只是一个偶然现象,或许还不足以证明其身份。
如果说,夜闯祖祠的方杰只能算是方振文推算出的那个男性年轻贵人,而不具有其他意义的话……
那么,方杰一进门就能道出祭台两侧的易术祭联出处以及含义,连哽都不带打地说明其源自易经第几卦及其卦辞,并随口说出引自另一个卦象卦辞的易术祭联,且还能替换祭联寓意以暗示对方自己就是方氏初世祖的种种特异表现,便足以证明其真正的身份了!
毕竟,一个23岁的年轻人能够如此手到擒来般地随口说出易经里的卦辞爻辞,这或许只有那些易术世家的年轻一辈传人才有可能勉强做得到,但像方杰这样,还能融会贯通、游刃有余般地将具有特定含义的易经卦辞用于特定的场合,并且以此来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那就不是一般的易术弟子能够做得到的了!
哪怕是易术小有成就已经九十多岁的方振文,也是咀嚼了半天才回过味来,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所以,方振文最终认定,方杰就是方氏太祖重生,尽管这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否则不可能再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为方杰解惑之后,方振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太祖,您……您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方杰耸了耸肩道:“这事确实有点儿匪夷所思,或许是天意吧,总之我也没法跟你解释。”
方振文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您深夜至此,又是所为何事?”
“嘿……”方杰神色古怪地嘿笑了一声后,实话实说道:“既然我还在世,自然要阻止你们这帮子孙胡乱祭祖了,所以今夜前来,便是想要一把火烧了这祖祠,免得明日被你们祭奠活人。”
“啊?烧、烧掉祖祠?”方振文不由得一呆,愣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太祖有此担忧也是应该,只是……只是这么做怕是有些不妥吧?这祖祠乃是供奉我方氏历代先祖灵位之地,除了太祖您的灵位之外,还有您后辈历代先祖的灵位,若是一把火把这里烧了,恐有对其他先祖不敬之嫌啊!”
“至于么,这里又不是他们的埋骨之所。”方杰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只信天道,不信鬼道,烧祖祠跟刨祖坟是两码事,并不破坏风水,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后辈族人,都无任何影响。再说了,我烧自己后辈子孙的祠堂,又有何不敬呢?明日你可让族人直接去各房先祖坟地拜祭扫墓便是,不必多此一举来祖祠祭拜。”
方振文一听这话,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于是不再异议,而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不由得摇头苦笑道:“实不相瞒,晚辈此前已推算出今日将遇贵人,只是没料到贵人竟然是世祖,也算出今日有一火劫,却没料到这火劫却也是因世祖而起,这天道因果,当真是实难预料啊……”
方杰不置可否地一笑,玩味般地看着对方道:“既然你已推算出今日将遇火劫,且因我而起,那么,你能否推算出这把火,由谁来点呢?”
方振文正要搭话,可话到嘴边却突然面色一怔,心领神会地瞥了方杰一眼后,改口道:“既然太祖不太方便,这事还是交给晚辈来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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