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8
救下祝盛西之后,顾瑶也曾多次问过自己,这样选到底对不对,答案无解。
顾瑶自己想不通的事,就去问萧绎琛。
萧绎琛说:“如果你明知道这个男孩即将被害,你还是选择‘漠不关心’,这样的确会省去很多麻烦,可这样的事你做不出来。”
是啊,所以这件事根本不是选择题。
它再发生一百次,顾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别说她做不出来,就算真的做出来了,那这样的一个人得有多可怕?
可现在,她救了人,却把自己搭了进去,她第一次挂着那样虚伪的笑容,坐在顾承文面前,和他谈判。
谈判桌上放着祝盛西和杜瞳的命。
顾承文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年仅十七岁却淡定冷静的不可思议的女儿,而且每一句都有条有理,逻辑分明,还非常懂得讨价还价,更甚至自己的筹码有多少,他心里是骄傲的。
这个女儿将来好好培养,他是后继有人的,也许还可以青出于蓝。
“我要保他俩的命,他们会给我卖命五十年。”
“除了你是我女儿以外,你还有什么条件和我谈?你知不知道他俩干了什么事,让我损失有多大?”
“一个杜成伟和一个制毒的小作坊而已,能有多大?”
顾承文一怔,眼里闪过诧异,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杜成伟的事还有顾瑶在掺和。
顾承文眯起眼:“你不要告诉我,杜成伟的事也有你的份。”
顾瑶和刚才一样淡然,只是说:“我没有沾过人命,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杜家里藏了什么,我都看到了。我只是就现在的形势,想把那对兄妹保下来。”
“我让他俩活了,我的损失谁来赔?”顾承文反问。
他是商人,赔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现在已经血本无归,总要讨点利息,何况祝盛西和杜瞳知道杜成伟在为他做事,不杀了灭口实在难以心安。
顾瑶点了下头,算是认同顾承文的意思,但她很快说:“杀了他们,也不会止损。留下他们,我会让他们做牛做马,把你的损失补偿回来,十倍,百倍。”
顾承文挑了下眉,没有反驳顾瑶,或是斥责她太年轻太单纯,反而觉得有趣,还问:“你是已经有计划了,还是随口一说敷衍我。”
书房里一阵沉默。
顾氏父女对视了一会儿。
顾瑶忽然说:“我的计划是,等这个学期结束,就把杜瞳送出国,祝盛西留在国内,这样他们兄妹都会担心对方的安危,绝不敢乱说话。制毒是可以牟取暴利,但毕竟是危险生意,一旦被抓,一定是死刑,用半辈子的富贵来换一颗子弹,太不划算了。再说,您现在已经在做房地产生意,是正当生意,过去的那些买卖能断就断。杜成伟年纪大了,还有病,就算给他健康的肾,谁能保证他不会死于并发症?就算移植成功,他也不可能长寿,卖不了几年命,手术后还得养着,他手里的活一样是无人接手。这条毒品线货源一旦短缺,买家们就会被被人挖走,等杜成伟养好了再开始,这期间的损失谁来担?与其留着一个老残废,还不如更新换代,注入新血。”
顾瑶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顾承文面前。
顾承文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却没说一个字,只是拿起来看了看。
顾瑶的说辞虽然有些稚嫩,但在她这个年纪能看到这一步,又能逻辑清晰的和他谈到这里,已经非常难得,起码顾竑连她一半都不如。
顾承文一直知道顾瑶是聪明的,品学兼优,在学校成绩数一数二,而且她并不是死读书的孩子,除了学业,她还经常看一些连成年人都觉得很难理解的书籍。
顾承文曾经翻开过她当时正在看的一本,并不是摆着装逼的,里面有详细的读书笔记和理解注释。
只是顾承文想不到,顾瑶不仅喜欢看书、学习,涉猎不同的科目,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竟然还能临危不乱,还能从金智忠手里带走祝盛西,这就让他不得不关注了。
事实上,金智忠也没有和顾承文说实话,顾瑶被手下一起带走的事是万万不能透露的,不然他们都得受罚。
而顾瑶也明白金智忠的苦恼,在见顾承文之前,就教了金智忠一套说辞,两人不仅套好话,顾瑶还告诉金智忠转述的时候,绝不可以有怎样的小动作,绝不可以有任何不确定或是心虚的表现,如此纠正了三次,金智忠就照猫画虎的去学了一遍。
所以在顾承文这里,只知道是顾瑶自己找到了金智忠,跟他要祝盛西的命。
顾瑶见顾承文拿齐了那几张纸,说:“这是祝盛西的成绩单,他的化学学得非常扎实,而且动手能力非常强。杜家的爆炸并不是点把火就能成事的,要选几个起火点,要引起多大的爆炸,要消灭什么证据,这些都多亏了祝盛西。比起杜成伟,我更看好他的将来。”
顾承文将那几张纸放下,翘着二郎腿,开始挑刺:“你的意思是,以后的制毒线交给这个毛头小子?”
“您忘了,我方才说过,制毒不是长久之计,精通医药、化学、药理,未必要制毒,还可以制药。同样都可以牟利,但在世俗的看法上,一个是害人,一个却是在救人。”
“就算这个男孩值得培养,那杜瞳呢,只是作为一个‘把柄’养在身边,还要送她出国深造?”
“杜瞳有她聪明的地方,我给她补过课,她学东西很快,只是缺乏动力,而祝盛西就是她的动力。将来我接手您的生意,身边也需要两个得利的帮手,何况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您如果这次肯放过他们,还愿意出钱培养,也算是知遇之恩,这样的人选这样的时机再合适不过了。”
顾承文闻言,笑了:“呵,我有说要把生意交给你吗?”
“您不交给我,难道要交给顾竑那个病秧子么?”顾瑶非常直截了当的反问,完全不在意顾承文的诧异,以及他下意识皱眉的动作。
“他是你弟弟。”顾承文提醒道。
“他是我弟弟,而且体弱多病。您应该很清楚他的身体,他很难享常人之寿,就算再聪明又如何。我或许在其它方面不如他,可我拥有健康。您是生意人,应该知道做生意打江山是需要实力、体力、耐心和时间的,除非除了我和顾竑之外,您还有其它子女更适合,否则您现在就要开始考虑我的方案了。”
这是顾瑶第一次向顾承文提出建议和计划,顾承文很满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夸奖却如同扼住顾瑶喉咙的一双手,让她喘不过气。
顾瑶离开书房,双脚已经开始发软,她回到房间,脑海中还徘徊着临出来之前,顾承文脸上老谋深算的表情,和他最后落下的那句话。
“我的生意是不会交给外姓人的。”
在工厂里打的那通电话,是顾瑶第一次张口叫“爸”。
她到现在还姓“萧”。
顾瑶安静的看了顾承文一眼,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是一份“改名申请书”,上面的资料她已经填好了。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顾瑶滑坐在床边的长毛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浑身都在发冷。
她的眼角滑下一些液体,用手抹了,一片冰凉。
直到手机里传来徐烁的一条信息:“仙女,我被老头送进医院了,这两天不能见你,你可别太想我啊。”
顾瑶一愣,忙问:“你怎么了?”
徐烁这才将之前检查身体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
……
顾瑶很快趁着夜深人静去医院看望徐烁,还和他一起被萧绎琛抓个正着,也是从那天开始,萧绎琛和徐海震得知他们的子女偷偷地搞起对象了。
两个老父亲,同时也是发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到徐海震老脸一沉,揪着徐烁的耳朵,让他给同样沉着脸的萧绎琛认错道歉。
结果还没等萧绎琛表态,顾瑶就开始替徐烁说话了。
他们都是过来人,一看这小情侣的亲密劲儿,就知道八成该干的都干了。
等徐海震骂完徐烁,接了警局的电话走人,另一边,萧绎琛便开始安排徐烁尽快离开江城的事。
徐烁和顾瑶还约定了当晚见面的时间地点,要一起走。
顾瑶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知道,她走不了。
徐烁等了顾瑶一整夜,直到天快亮了,才不得不离开。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江城里有很多人在找他,因为顾竑需要他的肺。
同时还有金智忠的人在盯着顾瑶,只要顾瑶半夜偷偷离家去见徐烁,他们就会尾随跟上,将徐烁带去工厂。
但那个晚上,顾瑶却一直待在家里。
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会出后面的事。
顾瑶本以为,她做的这些事,足以保住所有人,大不了牺牲她一个。
可徐海震却突然遭遇了不测。
顾瑶知道一定和顾承文有关,但她不能直接问,就去找了有把柄在她手里的金智忠。
顾瑶要见徐海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智忠打死都不敢同意。
顾瑶便提到,那天他手下人把她抓走,还非礼她的事。
说话间,顾瑶还不小心从包里掉出一串钥匙,那上面有个钥匙扣,是手工编的,做工很幼稚、粗糙,一看就是小朋友的手工作业。
可金智忠却认得,那是他小女儿做的。
金智忠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能置信的瞪着顾瑶。
顾瑶却在笑,手里玩着那个钥匙扣。
那一瞬间,金智忠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后脊梁都觉得发冷。
金智忠的妻儿一直在顾家的掌控下,虽然生活无忧无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事,可金智忠心里很清楚,一旦他捅了娄子,他的妻女就得陪葬。
所以金智忠对待顾承文一向是小心翼翼,不敢怠慢,就连李慧茹交代的事,他觉得再麻烦也会处理。
可金智忠千防万防,就是没防过顾瑶这一手。
金智忠没有办法,只好带顾瑶去工厂。
在进那间手术室之前,金智忠还嘱咐顾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同时还让里面的人先给徐海震打一针,再输上血,别让他失血过多死了。
顾瑶是一个人进去的,她在里面和徐海震谈了什么,金智忠并不知情。
可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仅走了进去,没有逃出来,还在里面待了很久,稳稳当当的走出来,金智忠看着都觉得发憷。
恐怕要不了十年,这个顾瑶就能青出于蓝了。
见过萧绎琛,顾瑶的脸色很差,她走路也有点发飘,所有的镇定都是表面功夫,她离开工厂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断臂交出去。
金智忠发现了,追了上来,打伤了李正继。
但顾瑶却将金智忠挡住,让负伤的李正继快走。
金智忠欲追,顾瑶直接撂下一句:“一条胳膊,换你儿子的命!”
金智忠立刻刹住脚。
他没听错,顾瑶说的是“儿子”。
金智忠和妻子生了个女儿,在外面还有个儿子,他这是狡兔三窟,做什么都会留一手,万一妻女不保,起码他还有个后代留下。
但顾瑶却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金智忠问了。
只听顾瑶说:“你老婆带你女儿来我们家玩的时候,我哄着你的小女儿两个小时,记得么?她还太小,没有防人之心,连有个弟弟的事都告诉我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要你别把事情办绝了。以后我会照应你们一家,你我互相帮忙,你只有好处。”
……
……
徐海震的死,令所有事情都一发不可收拾,也直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顾瑶离开工厂的那一路上,人都是木的。
她看着窗外,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她和徐烁怕是完了。
徐烁要是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会疯的,他该有多难受啊,徐海震是他最亲,最尊敬,最崇拜的父亲,像是大山大海一样的存在。
顾瑶默默的流着眼泪,哭了一路,她根本不管在前面驾驶座开车的金智忠心里在想什么。
直到车子开回到顾家大门口。
顾瑶下了车,低着头正打算进门,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双男生的球鞋。
她一愣,眼泪还没擦干,顺着往上一看,对上的是祝盛西的目光。
他眼里有着关心。
祝盛西说:“我来,是想谢谢你……”
可祝盛西的话只说了一半,顾瑶已经扬起一手,“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她的力气不大,或者说是她已经没力了。
可那一下,还是把祝盛西打蒙了。
祝盛西怔怔的看着她。
顾瑶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可那眼神却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甚至透着厌恶和恨意。
然后,她沙哑着嗓子说了这样五个字:“都是因为你。”
……
……
……
……
病房里安静的不像话,只有电子仪器走字的声音。
窗帘闭拢着,屋里没有亮灯,顾瑶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缓慢地睁开眼。
床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沉默的望着天花板,默默忍受着头疼、头晕,身体上的酸痛,眼睛的酸涩,好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合适的。
可她心里,却突然亮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从徐海震遇害后,那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弹指一挥间,但顾瑶却很清楚,身处在那个过程里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刻都是忍受。
她每走一步都经过精打细算,她算计着每一个人,也算计着自己,她有了祝盛西、杜瞳、金智忠、闫蓁在内的许多帮手,一个个将自己的人安插在顾承文的身边。
就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她后来也问过自己,如果一早就知道救了祝盛西兄妹,徐海震就会惨死,徐烁会离开十年,她还会不会那样选。
如果是站在道德上,答案是,祝盛西和徐海震的命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救祝盛西是人之常情,徐海震的惨死却是意料之外。
但如果是站在顾瑶的立场上,她很想再选一次。
顾瑶闭了闭眼,又躺了一会儿,觉得后背都开始发麻了,这才撑着身体勉强想坐起来,但她稍稍动一下,就头疼欲裂。
顾瑶疼的皱起眉,将枕头往上抬了抬,靠在上面喘了口气。
她这才想起来,她的头被人用力向后撞过墙,那个人她并不认识,但他们的目标却是她。
刚想到这里,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那人动作很轻,开门关门声响很低,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略一抬眼,对上顾瑶的目光。
徐烁顿了一秒,先是诧异,随即脸上露出笑容。
他很快来到床前,在顾瑶的注视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松口气道:“哎,不烧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徐烁边说边倒了杯温水,端到她嘴边,动作小心翼翼的。
顾瑶抿了两口,一张嘴,声音沙哑:“我昏迷了多久?”
徐烁轻叹:“三天。你头部受到撞击,幸好没有颅内出血,只是表面伤,缝了十几针,还发了两天的烧,医生说没什么大事,等你醒过来再做一次检查。”
顾瑶缓缓摇了下头,她轻轻咧开有些干涩的唇角,笑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徐烁也跟着笑道:“你睡得呼呼的,像小猪。”
顾瑶笑眯了眼,眼角发热。
十年了,他们又见面了。
她心里的黑暗,终于照进了一米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