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曾说“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或许,即使完局长发现了自己站在深渊之上,也已是别无选择。
“一切为了孩子!”多么宏伟、盲目而且令人无法拒绝的口号。自从珠珠有了孩子并且表现出了可怕的“虎妈”精神之后,我越发感受到孩子就是父母无法拒绝的贪、嗔、痴。或许生儿育女就一个,人生命中的劫,只有放下孩子的人才能真正超脱,放不下的,就会陷入一个又一个孩子天生带来的陷阱中,而且这陷阱还是为每个人订制的,无法逾越、难以克服。
我自认为是一个擅长想象的人,却不敢让自己想象完局长的事情。他现在被关在什么地方?这会儿他在做什么呢?又在想什么?他的内心是平静还是沸腾?他是否后悔自己犯下得罪行?又或者他因为已将雪儿送出过去而感到安慰?
我知道自己不该同情贪污枉法的罪犯,我亦会在想象完局长地下交易的表情时感到背脊发凉。但抛去这些原本不为人知且不可饶恕的罪行之外,我所认识和熟悉的完局长,堪称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他做事时秉公无私,日常又诲人不倦,指点年轻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和看事的格局视角。他是个好父亲,从不过多介入女儿的选择,只是默默支持,他爬上最高的山巅,托举着女儿,将双臂伸向苍穹,让女儿站得比自己更高,看得比自己更远。他又像张开翅膀的老鹰,在女儿的世界周围无休止地巡逻盘旋,只为给女儿的世界一片纯净。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如果把完局长当成一个好人,他有坏得一面自然让人悲痛。但如果把他当成一个坏人,他平时所作得那些事却让人感到其实他是如此善良。换言之,一个人哪有绝对的好和绝对的坏。他所犯下的罪行,或许也不全是他的错,他在其中何尝不也是一个受害者?
记得曾经有一个关于医生的事迹,医生在手术前会收病人的红包,但是在手术后会把红包退还回去,这样病人安心,他也能少费口舌。
但我时常认为这是个理想化的故事,漏洞百出。比如病人坚决不肯收退回的红包怎么办?病人并不是为了行贿,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激救助自己的好心人,这让医生怎么办?又或者从阴谋论的角度考虑,这病患就是要给医生设下陷阱,就是要找医生的麻烦,就是打算之后去投诉举报,这又该怎么办?严谨一些地考虑,医生从收取红包到退回红包的这段时间里,受贿行为已成事实,退回红包是一种弥补的行为,并不能成为对犯罪事实的抵消。所以,把收红包的问题简单化地扣在医生个人的头上,将其解读为医生个人的责任和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避重就轻地行为。
事情的根本不是医生收不收红包,而是为什么人们会有送红包的念头出现,而且为什么人们可以有机会把红包送进医生手里……
设想一个较为极端的可能性,所有医生都是戴面具的,也是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所有进医院的人都是不能携带任何财务的,也不需要告诉医生除了身体状况之外的任何的个人信息。在医院,只是看病、治病,医生不认识病人,病人不认识医生。治病的费用全由社会支付,医疗水平和相关责任全由医院承担。
在这种环境中,怎么可能还有红包什么事!
类似医院的假设,用于政府中同样适合。完局长的落马,除了个人的私欲,也是由于整个体系中缺少对个体的管制和保护,当组织无法承担责任,当责任被分摊到个体身上,个体间的灵活性自然会令整个集体分崩离析。在这个时代的这个社会中,有太多太多令人无法招架的外部力量,一点点蚕食着完局长的意志和初心,但他被蚕食,除了他不够坚定,也是因为他没有保护,只能任由那些邪恶朝他直扑而来。
记得我第一次遭遇车祸时,对方汽车从我身前掠过的时候,仿佛是一个慢镜头,我当时没有害怕或者惊讶,只是觉得只要眨一下眼睛,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此时此刻,完局长会不会有像我那样心情,感觉只要一眨眼,就都会恢复正常。他会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小歇一会儿,听到叩门声赶紧坐直身板、戴上眼镜,看到进来送文件的下属,露出和蔼鼓励的微笑。然后轻声道:“谢谢你,忙去吧。”
人们常常会描述一段经历“像做梦一样”,但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是梦呢?原本看似最真实的美满生活,竟然是完局长贪污来的梦。而最像是个梦的贪污腐败,竟然是完局长眼前的真实。在人生的这场梦中,究竟何为清醒,何为疯癫?
手机又响了起来,显示的又是一个未知的号码,而我有了之前的经验,也不再疑惑和犹豫,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最坏的电话都已经接到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心中反而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好奇,思索着这回又会是谁?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冷静,都要听清楚对方说话,不要让自己恍惚。
就在摁下接听键和听到对方声音之间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竟然想到了这么多事,做足了十分的心理准备。
“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难为你?”电话里传来的,是带着温度的熟悉声音,那个过去一年多我最为熟悉得声音。
他音色深沉稳重,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感情,如果他身旁有人,一定无法判断他在跟谁通话。就是这样好像机器人的声音,却好像是母亲的手平稳地抚过婴儿的后背,可以让人呼出堵在气门的那口浊气,满是安慰、承诺、守护。
鼻子酸得说不出话,只得勉强“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声音,没有任何额外的反应,仿佛他早已料到我会如此。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也不用担心。”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既是说他当下很好,也是说他过往没有问题,不会陷入完局长现在的困境。
我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含着,不想发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声音。只在他说话后用哽咽的“嗯”回答,告诉他我在听,告诉他我放心。我想,他或许比我更懂现在的我,内心是多么迷茫,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绝望。
“也许事情还会牵扯到你,也许你还会像之前一样被‘请去喝茶’,但是你不要担心,他们不会难为你的,也没有什么可难为你的,都会过去的。”
“嗯。”
“我可能不方便多你联系,但是你放心,一切都好。”
我明白,他这次说的“都”,包括他,也包括我母亲。两家公司虽然参与了许多政府的事情,虽然也有过一些利益上的利用跟冲突,但总归是没有原则问题,一切都好。
吴琛的话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得圈,他没事,母亲没事,我便无所畏惧。一直攥着我心脏的手,吴琛帮我拉开了。
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从头到尾两个人只是说“我都好,你放心”、“我也都好,你也放心”,我信任母亲,母亲也信任我,我们两个都可以平安度过这一场风波,免遭池鱼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