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凛冬(1 / 1)

谢之茵一改平日温婉的模样,喘息急促了些,蓦然站起厉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若是执意要嫁,我这个娘,你也别认了!”

话音刚落,串绳因突重的力道而挣断,连在一处的佛珠失了束缚,咣当咣当,自谢之茵骨瘦嶙峋的指间颗颗滑落,坠在青砖之上,也像是重重坠在了云姒的心里。

当面说出来的话,让她生生怔了半晌,熏香的丝缕轻烟恍惚了云姒的面容,娘亲为何非要阻止这婚约,甚至不惜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以前从未有过。

阒寂的屋子,唯有佛珠滚动青砖上的声响。

两相僵持,谢之茵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缓,而云姒始终清眸低垂,无声注视着裙裾那点缀花蔓描绣精致的鸾鸟。

过了好久,云姒轻轻开口,声音浅静,无波无澜:“退婚的事,我跟陛下说了。”

谢之茵浑身一颤,倏地怔住,这才明白过来,云姒是进宫退婚去了。

谢之茵急问:“陛下如何说?可有怪罪于你?”

云姒红唇微动:“陛下他……”略一停顿,眼神轻闪,模糊说了句:“皇命不可违。”

谢之茵皱起眉头,自语般低喃:“我再同你爹说说……”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她扶着桃木椅边缓缓坐了下来,沉沉叹息:“可会怪娘,不让你入宫为后?”

云姒轻摇了摇头,抬眸看她:“可是娘,就算陛下不计较,爹也未必会答应的,先不说抗旨折损他的颜面,爹他重名利,淡亲情,只要对侯府有利的事,他怎么可能轻易作罢。”

云清鸿宠她胜过其他两个女儿,不过是因为她和陛下有婚约而已。

谢之茵瞪大眼,忙出声阻止:“姒儿。”

“再者,”云姒一瞬不瞬地看住谢之茵,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便算嫁的不是我,也会是云姮,柳姨娘本就是太后的表妹,这些年处处压着您,若云姮再嫁过去了,娘在这儿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谢之茵一时间失了声色,她怎么变了性子似的,突然说出这番妄议的话。

“夫人,侯爷来了。”

就在此时,主院的大丫鬟夕晴进来禀报。

谢之茵怔了怔,云清鸿整月都来不了两回,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她这儿了?

来不及多想,她端容定定看住云姒,低声提醒:“姒儿,这话私下跟娘说就罢了,切莫叫你爹听见!”

这话刚落,便见有人踱步入内,来人威武健壮,眉峰上扬,全身上下皆是侃然之态,正是永安侯云清鸿。

谢之茵起身颔首:“侯爷。”

视线无声掠过这个男人,云姒徐徐站到谢之茵边上,神色平淡,不透半点情绪:“爹。”

云清鸿淡淡嗯了声,精锐的眼神瞥了眼谢之茵。

下人方才向他禀报,四姑娘回府坐的马车,镶金嵌玉,锦绸盛裹,显然是宫里来的,于是他问了云姒的去处,便匆匆过来了。

先前他和谢之茵闹僵过一次,他即便不常来主院,也从未亏待过她,却不知她为何就是死活不同意云姒嫁入宫中,非要和他对着干,说不准今日就是她怂恿云姒入的宫。

云清鸿转回视线,声色雄厚,神情严肃:“姒儿,你去宫里干什么了?”

她爹对柳姨娘百依百顺,看她娘时却蕴极不满,云姒只觉得可笑,她唇角微抬,面上不露声色:“和陛下喝了会儿茶,便回来了。”

末了,她又刻意添了句:“是女儿自己要去的。”

云姒将此事从谢之茵身上推了个干净,云清鸿怎么听不出来,他抿着唇,半信半疑复问道:“只是喝茶而已?”

娇艳的红唇弯起浅痕,云姒垂下眼睑,一抹幽深自眸心流露:“是了,毕竟日久才见人心,迟早要嫁的,早些知晓一二,心里有个准,免得到时太陌然,爹若觉得不妥,女儿日后不去了便是。”

云清鸿紧锁的眉这才松开了些,清了清嗓子:“陛下不怪,多去去也无妨,但宫中不比府里,言辞切记拿捏好分寸,以免惹祸上身。”

云姒低眉点头,温顺如旧:“女儿晓得了。”

云姒没听信她娘的话去退婚,云清鸿便放心了。

云清鸿侧眸瞧了眼谢之茵,她脸上无半点胭脂水粉,面色憔悴了不少,好在五官天生清丽,只要稍加妆扮,是丝毫不逊色于柳氏的。

若不是谢之茵这些年来对他平淡如水,他也不至于冷落了她,毕竟结发妻子,到底还是有感情在。

“姒儿,你先回去吧。”云清鸿的语气较之前柔和了不少。

云姒静默片刻,悄悄捏了捏谢之茵的手心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留了他们二人。

这是自上回争吵后,云清鸿第一次来主院,他提步到桌前坐下,谢之茵不声不响,低头为他沏茶。

那双巧手,如今清瘦如柴,云清鸿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疼惜:“之茵……”

他柔声去握她的手,谢之茵却像被毒蝎蜇到了似的,倏地缩回,随之“嘭”得一声,瓷壶落到地上砸了个破碎。

谢之茵忙蹲下身子去捡:“妾身愚钝。”

云清鸿皱了皱眉,她性情娴静,自从跟了他后,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何时这般惧怕他了。

谢之茵下一刻便被那人厚实有力的手扶了起来。

云清鸿扬手将她揽近了些:“这种事让下人来就行了。”

这回倒是没躲避,趁着他心情不错,谢之茵略一思踱后低言:“侯爷,姒儿的婚事……”

她想说什么,云清鸿自然知道,他截下她的话:“之茵,这是为了姒儿好,也是云家莫大的尊荣!”

云清鸿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背:“从前是我疏忽你了,今夜我宿在你这儿可好?别再拿这事跟我置气了。”

果然还是不同意,谢之茵眉眼低垂,不动声色退离半步,闷着声:“今日持斋,诸多事不宜,望侯爷见谅。”

这话一听,云清鸿立刻来了怒意:“持斋持斋,又是持斋!你怎么就不能同素锦一样,搜罗首饰绸缎寻些乐子消遣,为何成日足不出户,非要在屋里念叨这些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侯府亏待了你!”

他语气极为不悦,谢之茵却只是正襟而立,置若罔闻般无言。

云清鸿的耐心顿然全无,刚才生出的那半点疼她的心思转瞬散尽,气哼一声甩袖离开。

门重重地关上,谢之茵泛白的双唇微抖着,她紧闭双眸,良久才睁开眼,颤悠悠挪步到床沿坐下。

她弯下身子,探手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梨花木锦盒,放在膝上。

锦盒的成色质地都算不上大好,她却当心头宝似的,细细抚过。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两下门,谢之茵立刻扯过丝被盖住锦盒。

她答了声,夕晴推门进来:“夫人,侯爷命奴婢来收拾。”

夕晴捡了地上的瓷壶碎骸后,瞅见她丝被散乱,便走了过去:“奴婢替夫人整理床铺。”

谢之茵很快抬了抬手:“不必了,出去吧。”

夕晴略微一顿,福了福身子,应声退出了屋子。

乌云翻墨,几道电光纵横闪过,随之而来数声闷雷。

云姒回兰苑的路上,步调不太慢,她可不想一天湿透两回,必须在暴雨倾落前赶回兰苑。

“四姑娘——”

声音似唱腔柔婉,自不远处传来。

云姒眸心一跳,顿足侧眸望去,二姨娘柳素锦正含笑朝她走来。

碧罗软锦裙,牡丹点翠簪,妆郁却不俗,未有年老之态,也不似少女稚嫩,如此韵味,又有哪个男人不爱。

可这漂亮皮囊下的阴暗,在云姒这儿已被看得透彻。

柳素锦对她安然从宫里回来微有讶异,但转瞬便眼含春波,一颦一笑叫人看不出破绽:“四姑娘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我还以为会去好一会儿呢。”

她今日入宫是听了柳素锦的三言两语,于是便临时起了意,而太后显然是早有预谋,太后是如何提前知道她行踪的,重活一世她若再不明白,未免太过迟钝。

云姒隐去眸心的冷意,淡淡一笑:“亏得有姨娘替我疏通,我才得以进宫见到陛下,太后娘娘更是看在姨娘的情面上对我照顾有加,姨娘有心了。”

柳素锦微微一愣,觉得她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却又看不透任何,一瞬后柔笑道:“应该的。”

“姨娘的恩情,改日……”乍然电掣,闪光破碎,割裂了那张冰肌玉容,云姒唇边勾出艳然浅笑,字句清晰:“云姒必当奉还。”

她语调舒缓,眉眼温浅,柳素锦却听得心里惶惶的,忽然闷雷一声轰鸣,惊得她浑身震颤。

云姒莞尔道:“姨娘身娇体弱的,还是快回屋里去吧,沾到雨水可不好。”

骤雨摇摇欲坠,柳素锦也不再多停留,扯唇敷衍了两句后,便由丫鬟搀扶着往自己院子去了。

云姒敛了笑,眸心冷焰再不掩饰,突然有个念头轻闪,似是想到什么。

少顷,雨水不讲道理地颗颗坠落,云姒这才抽回思绪,秀眉蹙起,在心里暗骂了柳素锦一句,抬手遮在额前,疾步回了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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