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种,随同弹头一起进入人体的高压气体遇到人体组织,受顿挫后旋转翻滚、搅碎组织所形成的巨大创口,在临床上我们将这样的创口称为空腔。”
医学院的阶梯教室里,一个年轻女人的站在讲台上,不疾不徐地给台下的学生们解释着枪伤形成的原理和临床上的处理方法。
台下的学生认真地聆听着台上年轻女教授讲述着枪伤,安静地做着笔记……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洒在女人的脸上,为她白皙的脸庞增添了一分静谧的柔美。她垂眸看了一眼教案,而后食指在触摸屏上轻轻滑动,继续播放教学视频。微微低头时,夹在而后的发丝有几缕垂坠下来,柔顺乌黑的发丝,像是情人的手,温柔地滑过线条漂亮的颈部……最后停在衬衣领口下露出的一字型锁骨上。
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趁她不注意,偷偷举起手机,迅速按下快门,捕捉下了这让人心跳加速的一幕。
“噗嗤……”坐在他身侧的女生发出一声轻笑。
男生耳根微微一红,迅速将手机塞回了口袋,佯作泰然状低头做笔记。然而笔尖落到纸上,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台下暗潮汹涌,台上的人却似浑然未觉,一派云淡风轻。
“刚才视频里所演示的射|入孔产生的十字形或星芒形炸裂,射出孔的面积可能会达到是射|入孔的二十、甚至三十倍……”曲筱阳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像是为了迎合她的停顿似的,台下传来了几声参差不齐的吸气声,然而学生们眼神中的惊讶是装不出来的。
枪之所以被列为最危险的违禁品,是有原因的。和电影电视里中了几枪还能行动自如的超人不同,普通人要是受了枪伤,哪怕是在非要害位置的四肢上,都会迅速丧失行动力昏厥,并且随时会因为失血过多和创口感染而丧命。
“曲老师,我有问题。”
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卷发男生忽然举起了手。
曲筱阳停下来,目光淡淡扫过去:“讲。”
“老师,您有遇到过枪伤患者吗?”
曲筱阳安静地看着提问的那名学生,思绪似有片刻飘远。
还真遇到过。
人生中仅有的那么一次。触目惊心,刻骨难忘。
五年前的夏天,还是住院总的曲筱阳跟随导师一起远赴西南边疆支边。
随行的包括她和导师在内的医护人员一共七名,和当地的医生一起,两两一组,在周边几个比较偏远的村县展开为期一个月的义诊活动。
曲筱阳和她的搭档小护士负责的是距离西南边防一百公里不到黑水村。
曲筱阳发现村里大多数住户,尤其是村里的小孩子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腹部疼痛、便秘、头痛、易怒、甚至记忆力减退的问题。在经过挨家挨户的考察后,曲筱阳排除了传染病和寄生虫的可能性,最后推测这可能是在大城市里并不常见的慢性铅中毒的典型症状。在详细了解村民的生活习惯后,曲筱阳得知了村民的饮用水和作物的灌溉水源都来自一条他们自己挖建的水渠。
“我去看一下他们说的那个水渠,”曲筱阳和搭档小护士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录入一下他们的血压和体温。”
开药容易,但毕竟治标不治本。直觉告诉曲筱阳,村民的中毒源头可能来自于饮用水。
村民说的水渠就在村子南面,露天挖凿的一条沟渠,从苍江的支道引流过来。取了一试管的饮用水后,曲筱阳立刻注意到水渠沟壁上那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的涂料。
有些不正规厂家生产的涂料建材,铅元素超标是常有的事。她心中大致有了数,而后小心地刮了一点涂料作为检测样本。
就在曲筱阳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瞥到沟渠旁的杂草上沾染着一些新鲜的血迹。本来不仔细看可能还注意不到,但出于职业本能,曲筱阳还真就仔细多看了好几眼。而就这么一看,却让她发现,这些不太明显的血迹却一路蜿蜒进了附近一个堆放稻草和杂物的仓库……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曲筱阳也觉得自己不知是脑子被门夹了还是热血上涌昏了头,竟然敢只身前去查看情况。
但当时她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是否有人受伤,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毕竟,那出血量看着,也还挺危险的……
仓库的门虚掩着,露着条缝,伸手一推就开了。
许是因为鲜少使用的缘故,刚一开门就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仓库里光线黯淡,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
曲筱阳往里瞅了瞅,没看见任何人影,于是又朝里走了两步。
暗处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精准无误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
声音全被按在了那人宽大的手掌下,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憋闷。
曲筱阳手脚并用地奋力挣扎,然而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她那些个小动作就如隔靴搔痒。
身后那人力大无比,肌肉结实的臂弯箍住她,就跟拎一只小鸡似的。曲筱阳抓着他的胳膊,感觉像抓着一块烙铁似的,又硬又烫。她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男人和女人的差距。
被人拖着往仓库里倒退了几步,就在惊恐和无助即将达到顶峰时,身后那人却忽然放开了她。
一如之前从身后袭击她时那般毫无预兆。
“抱歉。”一个略微沙哑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简单的道歉,毫无由头,亦没有对刚才突袭的行为作解释。
曲筱阳脚步仓皇地转身,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眼前的男人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脸很窄,五官似乎也很立体。然而他脸上涂满了黑绿色的油彩,只露出一双深色的眸,让人难以分辨出本来的样貌。
和他对视的刹那,曲筱阳微微一愣。
那双淡定的黑眸,和犀利的眼神,让曲筱阳瞬间联想到某种动物——像是蛰伏的猎豹,或是在高空盘旋的鹰隼。
面对这不知是恶是善的男人,曲筱阳心里重重地打着鼓,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思索着是跑路还是报警,还是边跑路边报警。
然而出于职业本能,她很快被空气中那抹的淡淡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
而后曲筱阳注意到,男人那线条紧抿的薄唇微微发着白,甚至有些干裂。
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她的视线迅速在男人周身扫过一遍,最后停在他左腿上潦草绑着的布条上。上面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迹,还有新鲜渗出的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难怪他身上那么烫,原来是这伤引起的。
“你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
这是曲筱阳跟男人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静默两秒:“你是医生?”
曲筱阳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你这腿是怎么伤的?还能走吗?先跟我回村里的急救站吧,我们的车在那边,可以送你去镇上的医院。”
曲筱阳的建议合情合理。虽然当时她确实多存了个心眼,毕竟男人来路不明,且两人初见的情形也称不上愉快。
不知是不是曲筱阳的错觉,男人眼神有些微变,然而再仔细看,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而后他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用。”
曲筱阳:“……”
“你走吧,不用管我。”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像是看穿她的顾虑。
曲筱阳与他僵持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卸下肩上的医疗包。她终究做不到对一个重伤之人视而不见。
她甚至有些怀疑男人是吃准了她不会见死不救。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那是曲筱阳人生中第一次亲眼看见枪伤伤口。
那是很明显的一个洞,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表皮组织几乎是被炸开的,浓浓的血腥味里还混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子弹的直径不大,大概是射击距离较远的缘故,弹头卡在了肉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打中大血管,否则他大概已经死了。
就在检查伤口的这短短几分钟里,曲筱阳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冷汗:“你这……这弹头,必须取出来。”
曲筱阳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淡定,或者说,意志力如此坚韧的患者。从中枪到现在,他不仅没有痛晕过去,还能做出刚才那样敏捷的擒拿动作,简直称得上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甚至于,从头至尾,她都没听到男人哼过一声。如果不是那苍白的唇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曲筱阳都要怀疑男人是痛感神经非常迟钝的那一类人了。
“嗯。麻烦你了。”
曲筱阳猛然抬头看向男人。
什么意思??是让她现场帮他取弹?!疯了不成?
曲筱阳噎了一下,好言相劝:“你这个伤最好还是去医院做手术,我不……”
“帮我取子弹。”
男人对她的建议充耳不闻,直接打断了她。
“或者,离开。”
他直截了当地给了她两个选择,完全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曲筱阳差点气笑了,怎么会有这么自大而不要命的人。
她抬眼睨着他:“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漠然道:“自己取。”
他的言语简练,平淡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决断之意。
曲筱阳握紧了拳,竭力忍住想骂人的冲动。
看来之前男人转瞬即逝的紧绷情绪并不是她的错觉。
她能想到的,宁死也不想求医的原因,大约只有一个——他不能,或者说不敢暴露身份。
援边的日子虽不及大城市里那样多姿多彩,但是安静平和的。当地医院里的老油条们最喜欢讲的故事就是边防武警是怎么和狡诈的毒贩斡旋,又是如何智取武斗将那些不法分子一锅端的。一个二个的,讲得绘声绘色,就跟亲眼见过似的。大家听这些故事权当打发时光,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标志,曲筱阳看不出这人的来历。
过往的影视剧让她明白,此时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绝非善类。
曲筱阳现在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顺利进入了外科,经常跟着导师上台,担任一助。复杂的大手术跟过台,简单点的小手术也主过刀。
但处理枪伤,她也是头一回。心里不可能不紧张。
曲筱阳从医药包里拿出手术剪,镊子,针线,消毒酒精,纱布,一一摊开来。
中弹的位置离腿根部很近。
曲筱阳小心心翼翼地将覆盖在男人大腿那一圈的面料全部剪开,伴随伤口露出的,还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紧实的腿部肌肉……那是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效果。
两人离得很近,男人的呼吸就在曲筱阳头顶上方。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然而在这血腥味当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的气息。意识到这味道也来自男人身上,曲筱阳手下微微一顿。
而后她迅速定了定神。
“我先跟你说一下可能遇到的风险……没有X光,我没办法确定子弹卡的位置,离大血管有多近。而且这里的条件不好,如果之后发生感染……”
“放心。”男人再次打断她。
曲筱阳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犀利的黑眸,那眼底似有一丝隐秘的笑意:“不会让你负责的。”
曲筱阳微窘。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
取弹前必须先清创。
曲筱阳手里捏着装酒精的瓶子,举棋不定……真要直接往伤口上倒?
没有麻醉剂,甚至没有止疼药,他真能受得了?
曲筱阳光凭想象,都觉得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掌忽然横插过来,牢牢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从那人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曲筱阳整个人一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酒精瓶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