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晓和龙克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上。
此时已将近十点,但不远处的广场上,一群中老年大妈仍是劲歌热舞。一辆辆汽车从面前驶过,来往的行人步伐匆匆,没人在意这两个沉默的人。
龙克点起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完了,他低声问江天晓:“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怎么想的?”
江天晓早就没有哭了,但泪痕还留在脸上,风吹过来,还是凉冰冰的。
“我要回去,”江天晓回答:“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你还要回去?”龙克惊讶道:“你还回去干什么?”
江天晓摇摇头,没说话。
龙克便叹气:“最终于朗是要把你带到奇台的,当年陈白就是在那里失踪……你这样一个大活人,于朗不可能把你打晕了运走,肯定还是想办法把你骗过去,你自己心里有点数。”
“我知道,”顿了顿,江天晓轻声说:“我不会再相信他了。”
龙克沉默,过了很久,问道:“你不害怕吗?”
“……太多了,”江天晓只觉得无力:“我都不知道该怕什么了。”
“他,”龙克又点起一支烟:“他从1841年活到现在,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不怕?”
“……我不知道,”江天晓垂下头,声音又闷又哑:“我要去见他。”
两天后,江天晓见到了于朗。
那晚和龙克分别后他没有立即回家——现在于朗的房子也许已不能被他成为家——他整个人混乱得近乎一片空白。他在酒店开了一间房,浑浑噩噩栽到床上去。
一夜无眠,江天晓细细回想起和于朗在一起的一天天,一幕幕。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能记得如此清晰,于朗接吻时细微颤抖的睫毛,于朗后背上凸起的蝴蝶骨,于朗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睫。
他想起于朗和他在一起之前,曾说,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变得那么复杂。
原来于朗曾或多或少地吐露过真心。
只不过他太愚钝,太轻信,太一厢情愿。他以为于朗的意思是,想要和他保持单纯的同盟关系。
现在想来,于朗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和他保持单纯的,骗与被骗的关系。
想到这江天晓几乎要笑出声,为自己。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如果于朗真的只是骗我,没有和我在一起,那多好。他计划了那么久,我理应被他骗。
可于朗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决定权明明在他手里——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
好像无论什么事儿,只要混入私人情感,就会变得纠缠不清。江天晓想问于朗,你骗我别的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连我对你的感情也骗?你不和我在一起我也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啊?我爷爷一样会被你骗到奇台啊?我这样一个人,虽然没本事没钱,长得也一般,但我对你起码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你明知道自己是利用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你怎么能?
当初表白于朗被拒绝的时候江天晓以为自己已经尝过了痛苦的滋味,到现在却才真正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痛苦到极点是没有力气哭的,只能静静睁着眼。
像一只被放了炸药的瓷罐,“轰”地一声炸药引爆,一瞬间,万分之一秒,瓷罐变成一地粉末。
不是碎片,是粉末。
来不及质问,来不及怨怼,来不及哭泣。
就变成了粉末。
恍惚地捱过一夜,早上,江天晓手机响了。
手机仅剩下9的电量,是奶奶。
江天晓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家里打钱,但每次和爷爷奶奶童话,都是匆匆忙忙。
“喂,奶奶。”江天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放平静。
“哎,孙儿啊,干嘛呢?”
“我刚起。”
“嗐,这孩子,”奶奶笑了:“这都几点了呀,才刚起?”
“……嗯,昨晚睡得晚。”
“哎唷,孙儿,你是不是上班很累啊?奶奶和你说,你给我们汇的钱足够我们用到进棺材啦,别太累了,啊。”
之前为了解释钱的由来,江天晓告诉爷爷奶奶他在跟着老师做生意。
“嗯……奶奶我知道,你放心吧。”
“好嘞,奶奶是想问你,咱家过年做了点儿酥鱼,你看,你那老师要不要?我想着人家带咱赚了不少钱,咱得和人家搞好关系,是不是?”
江天晓沉默两秒,说:“他不要。”
“啊?不要?你问了没有?咱小门小户的也没啥好东西,这酥鱼可是我掏钱让外面给做的,味儿不错,我想呀……”
“奶奶,”江天晓只好撒谎说:“老师这个月不在国内,出国了……再说他是南方人,也吃不惯北方菜。”
“哎!怎么出国了呢……”
总算把奶奶应付过去,江天晓挂掉电话的同时,手机电量耗尽,关机了。
但他接电话之前清清楚楚看见了,手机上没有一条微信,也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又捱过一天,江天晓离开酒店时才发现,这两天他只喝了两瓶酒店送的矿泉水。
倒也不觉得饿,或者说,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
江天晓走了很久,然后搭2号线到广埠屯,出站。
他走进武大南门,走向他和于朗曾经的家。
站在武大南门门口向珞喻路对面望去,有一家一点点奶茶。江天晓想起于朗刚开始教他灵术的时候,曾蔫儿坏蔫儿坏地支使他穿越整个武大,到华师门口去给他买一点点。
那家一点点总是排起很长的队,大都是莺声燕语的华师妹子。
现在,那家一点点门口仍然排着很长的对。
江天晓知道,他大概再也不会去那里买奶茶了。
晃晃悠悠到了门口,江天晓深吸一口气,掏钥匙,开门。
一进门,他就看见了于朗。
江天晓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难过了,但看到于朗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的一瞬间,他还是觉得胸口一缩,仿佛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紧。
“……你回来了。”于朗明显愣了一下,迅速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
江天晓站在原地看着于朗。
“你……”于朗停顿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瘦这么多,我去做点饭。”
江天晓想说不必了,但喉咙像被塞住,说不出口。
他默默走进屋,看着于朗打开厨房灯,打开抽油烟机,从冰箱里取出几包菜。
这情景江天晓太熟悉了,不知多少个中午和黄昏,于朗就这么背对着他炒菜煮汤。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也是为了作戏吗?
二十分钟后,于朗端上两碗面,一盘青椒炒肉。
“只有这些,先吃吧。”于朗不看江天晓,低声说。
江天晓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了于朗对面。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和于朗面对面吃饭。
从于朗昏迷到现在也不过一周时间,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的亲密无间,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会做饭吗?”于朗停下筷子,略微低着头。
江天晓不语。
“因为活了太久,实在是……太无聊了。”于朗说完,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