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江天晓出门的时候,于朗还睡着。江天晓以为于朗会和他一起去。于朗闭着眼,但江天晓知道,他醒了。
关上房间门的那一瞬间江天晓心里涌起巨大的不安,他甚至有打电话给林警察说他不去了的冲动——昨晚于朗那声硬邦邦的“你不要去”犹在耳侧,像一面咚咚作响的鼓。急迫的鼓声在他脑子里飞速回旋,像是逼着他停下脚步,又像是催促着他快速前进。
站在走廊里深深换了几口气,江天晓下楼,坐上了去刑警队的出租车。
二十多分钟后,他见到了林警察。
“走,付一东在看守所。”林警察说。
“好。”
路上,林警察小心提醒江天晓:“我感觉那个付一东吧,这儿不太正常,”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要是说了啥,你别太放在心上……还有,你们谈话的过程都会被摄像头记录下来哈。”
“好的,我知道了。”
江天晓表面上镇定,实际上心里已经一遍遍想象着和付一东见面的场景——他和付一东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为什么付一东要找他?为什么找的不是于朗,或者龙克?
还有,付一东要单独见他,那是不是说明……他要说的话,得避着于朗和龙克?
越想越忐忑。
终于到了看守所,办好手续,江天晓由一位狱警领着,见到了付一东。
那是一间很小的方方正正的房间,中间由铁栏杆隔开,付一东在铁栏杆后面,坐着,双手双脚都上了铐链。江天晓坐下,虽然他已经做了自认为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仔细端详付一东,他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
付一东瘦了很多很多,肚子小了,肩膀薄了,他驼着背缩在囚服里,比之以前的油腻和肥硕,竟然有了几分萧瑟清瘦的感觉。
“你好,小江,”付一东笑了笑:“你别怕,咱们说的话都被监听着呢,我不会吓唬你的。”
他口齿清晰,语气温和,全然不像林警察说的脑子不正常。
“……你好。”江天晓愣愣地回答。
“之前骗了你们,这我也是没办法,”付一东十分平静:“我要执行我的计划。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看到那首诗,当时我以为被发现了,结果,还好没有。”
“你……你为什么?”江天晓忍不住问:“如果是为了你姐,那你早干什么去了?她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好好对她?你为什么要杀……你爸?”
“这些你以后会知道的,”付一东又笑了笑:“这案子闹得这么大,早晚会有详细报道——你放心,这次我不用再撒谎,我会实话实说。”
江天晓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说:“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我觉得,我总归是活不久了,我不想带着秘密离开,”付一东轻轻呼了口气:“我要报的仇都报了,我想轻轻松松地走。”
江天晓握紧拳,他胸口悬着一口气,他想,秘密。
果然,是秘密。
“你说吧。”江天晓说。
付一东敛起笑容,神情变得认真。
“就一件事。于朗骗了你们。那天晚上他给我下灵,其实,没有任何东西附身到我身上。‘付一晓’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付一晓的确被家暴和强jiān过,这些,我早就知道。”
“……你说什么?”江天晓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于朗骗了你们,”付一东口中突然传出尖细的女声:“那天晚上什么东西都没有附身到我身上,我装的,但他没看出来。”
如果不是椅子有靠背,此时江天晓已经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
身体像被高压电点击过,江天晓狠狠打了个哆嗦,几乎不敢看向付一东。
那尖细的女声他太熟悉了——分明就是那天晚上,‘付一晓’发出的声音!
“信了吧?”付一晓换回正常声音:“我推测是这样的,于朗可能真的有本事让什么东西附到我身上——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没有附上来。但是于朗被我骗过去了,他以为那东西附上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演那场戏吗?因为这样正好帮我骗过你们。于朗以为我被他骗了,会对我放松警惕;而对于你们其他人来说,我和于朗成了共谋,哈,虽然是没有提前商量好的共谋。你们都相信真的是我姐附了我的身,也都相信我姐的冤魂被于朗灭掉了。”
“你骗我——”江天晓忽然大声反驳:“如果不是付一晓的魂灵,那马家闹鬼你怎么解释?!”
“这我就不知道了,”付一东摇头:“虽然我认为世界是唯物的,哈哈,要不我也不用亲自报仇——但可能的确有高人吧。我本来也是打算过了年解决掉马家人和我爹的,没想到过年马家闹鬼了,我琢磨着那不是正好吗?没准我就能宰了马家人,趁着闹鬼——就是鬼杀的人咯,管他到底怎么回事,反正能给我打掩护。马家那些孙子又来找我要钱,说闹鬼是因为我姐,我该出点钱帮他们请风水先生,还是从武汉请。我当时想他们还真是狗急跳墙什么法都想得出来,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来。你们来了,我发现于朗是有点儿真本事。”
江天晓浑身冰凉,目光死死钉在付一东一开一合的嘴上。
“这事儿后来我想了想,挺好玩的,”付一东用食指指尖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膝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没有动手,那于朗怎么保证他的确解决了马家闹鬼的事情呢?因为他所谓的‘付一晓’根本不存在啊!马家闹鬼如果没解决,那马家肯定不会给他后续的五十万,对不对?这样我就明白了,于朗可能根本没把马家闹鬼当回事儿,他的目的不在拿钱。”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我猜,和那次下灵有关系。也许他的确能通过某种手段让我以为自己被附了身,但是他没有成功——这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以及他的目的,在于骗你们?还是别的什么?我想,也许你能弄清楚吧。所以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行了,”付一东笑笑:“你走吧。”
“……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为什么?”江天晓沉默良久,哑声问。
“第一个原因我说了,我是要死的人了,我想轻轻松松地走;第二个原因么……那首诗,你发现了那首《日记》,因此怀疑我是凶手。那首诗确实是我在想我姐的时候写的,我想我们是有缘人。”
江天晓走出房间的时候,距他进去,仅仅过了二十分钟。
他却觉得像下了刀山火海挨了一场酷刑,恍惚不知年月。二十分钟吗?怎么觉得像过了二十个小时。
“……你没事吧?”林警察见江天晓脸色不对,担心地问:“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江天晓摇摇头:“我……我走了。”
林警察拍拍江天晓:“哎,那你慢点。”
“……嗯。”
连再见也顾不上说,江天晓拦下一辆出租车,迅速钻了进去。
“师傅,你先随便开开吧。”
放在平时江天晓决不会这么奢侈,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脑力思考奢不奢侈了。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像进了一枚炸弹,“轰”地一声把他的脑子搅成碎片。
于朗骗了他。
付一东说没有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付一晓”附身到他身上——可为什么江天晓在下灵时看到了那个茅屋的场景?而于朗既然知道没有“付一晓”,那他打算让什么东西附身到付一东身上?但是,“付一晓”到底存不存在?如果不存在,他们看到的那具女尸是怎么回事?马家的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江天晓胸口一震,他反应过来了——
他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误区。是的,马家老头被勒、马家兄弟晕倒的那次,他和于朗看见了房间里的女尸,因此,他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女尸便是付一晓的冤魂。可如果,如果那女尸根本不是付一晓的魂灵呢!?
之前在马头镇,好像也是这样。他们在监控视频里看见了“周恪”——或者说一个扮作周恪的女人。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相信那就是周恪,周恪的确去了马头镇。
可后来迟洋来武汉找他,告诉他,那个人很可能不是周恪。
出租车里开了空调,暖洋洋的。江天晓却出了一身冷汗。
“哥们,去哪啊?”出租车司机问。
“……再转转吧,随便哪里都行。”江天晓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哑又颤,像生锈的齿轮互相摩擦。
“哥们你这是咋了?”司机又问:“看你不太舒服,要去医院吗?”
“不……不用……”江天晓双手捂住脸,近乎崩溃:“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知道了,”司机忽然变了声音:“江天晓,你不要回去了。”
江天晓猛地抬起头。
出租车司机摘下墨镜。
……是何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