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何秀秀?今年多大了,都读过什么书?”
何秀秀带着女儿屈膝行礼,“回太后,民妇今年三十有一,只读过一本《千字》。”还是李锦元教的。
崔太后面露惊讶,“观你举止气派,像是大家出身,怎么只读过《千字》,那三岁孩子读的书都比你多。”
殿上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在座的千金贵女们都掩着嘴窃窃私语起来。
何秀秀顿时脸涨得通红,手指也捏紧了,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在座的都是曾经她没有资格接近的贵人,阶层间的差距大过鸿沟,不是学了一些礼仪,穿上漂亮衣裳就能填补的,身边一向活泼的女儿也握紧了她的手,何秀秀脑子却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付。
她下意识寻找熟悉的人,目光一抬起,正对上花宜姝的双眼。
对方此时站在太后身边,正目光鼓励地看着她。
何秀秀忽然回想起当初在归州刺史府时的情形,那时候花宜姝担心入京后会遭受排挤,在她面前急得掉眼泪,那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与花宜姝的差距十分渺小,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贵人也是人,原来像花宜姝那样仪态万千出身高贵的佳人也会害怕失态,既然如此,那么她这个出身乡野的小妇人又何必太过担心畏惧,反正在这些贵人面前,自己做得不好、不如她们知书达礼见多识广,不是理所当然吗?
何秀秀终于慢慢镇定下来,她道:“民妇不是大家出身,民妇只是乡野村妇,自然比不得公侯之家的千金公子。”
殿内又是一静,众人微微惊讶,她们没想到这人竟是乡野出身,看她走路行礼的姿势也不太像啊,莫非进宫前练过?
“原来如此,倒是哀家的不是了。”太后叹息道。
何秀秀连声说没有。论身份,对面人是太后,她只是一个还未得到册封的民妇,论悲愤,她要唤面前这人一声大嫂,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她怎么敢让太后给她认错,何秀秀忙道:“民妇区区村妇,太后万尊之躯,太后怎么会有错呢?”
听得此言,崔太后心里则是微微一沉,她自然早就让人查过这个何秀秀的出身来历,在她看来,这女子不过是个乡野村妇,最值钱的就是她肚子里这个有可能是男孩的胎儿,对付这样的小民,她有的是手段,也不必去费神思量。毕竟一个乡野村妇,骤然得知自己将会成为王妃一步登天,必然欣喜若狂却又自卑畏怯,毕竟当她站在她们这些人的面前,当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融入真正的贵人当时,必定惶惶不安如坐针毡。
这样一个人,恐怕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腰背都不敢挺直,没想到这何秀秀站到她面前后,礼节虽然略显生疏却没有一分出错,而直面殿上诸人的嘲笑,却不卑不亢直接承认了自己村妇的身份,她还敢出言挑衅……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是寻常村妇出身,哪怕她真是寻常村妇,也必定是个野心勃勃的胆大之辈。
虽然何秀秀和她的女儿看起来本分规矩,但太后可不会被表象骗过。身为上一任宫斗冠军,她见过不知多少这种表面本分实则心机深沉之辈。
意识到这人不是那种可以随意应付的蠢人,太后面上的笑意反而愈深了,她忽然轻轻一拍额头,笑道:“瞧哀家这记性,忘了你怀有身孕,竟叫你站了这许久,来人,赐座。”
很快便有人抬着两把圈椅过来,让何秀秀和她的女儿李珠珠坐下,这些宫人倒也十分有眼色,位置排得十分靠后,放在了最靠边的位置,差一点都挨着屏风了。
按规矩,何秀秀虽然还没被册封,但她是静王流落在外时明媒正娶的妻子,又陪着他吃苦这么多年,常言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哪怕她如今还未得到册封,也是板上钉钉的王妃,她的位置理应当排在太后下首,连崔思玉都得靠后坐,然而她如今,却被安排在了最末尾,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的旁边。
眼见何秀秀带着女儿过去坐下,崔太后握着花宜姝的手轻轻拍了拍,“哎,怪就怪这丫头生得太好看,哀家一见之下什么也忘了。”相比起对着何秀秀时绵里藏针的话语,崔太后夸起花宜姝来可谓是真心实意,连崔思玉看着她对花宜姝赞不绝口的模样都暗生憋闷,更不提别人了。
而花宜姝最喜欢别人夸她,她觉得自己有十分美貌,则恨不得别人夸到十二分,人家夸得越真心,她越高兴,哪怕不是那么真心,身份地位高些也行,像太后这样的万金之躯如此卖力地夸她,她自然开心不已,面上真真笑成了一朵花。
“太后娘娘,您要是能天天这样夸妾身就好了,妾身好欢喜。”
这大咧咧的模样成功引得所有人侧目。对上花宜姝又羞涩又窃喜的模样,崔太后面上仍是一副欢喜模样,心内则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张冠绝天下的脸,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憨货上?男人果真都是只看容貌的,连她精心养大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崔太后嘴上道:“倒也不怪男人皆爱美色,似你这样的容貌,哀家一个女人看了也十分欢喜。要是那等相貌平庸的,实在叫人难以生出怜爱来。”
崔太后这般说着,就看向了何秀秀,原以为她被安排坐在那种地方,又听了这样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脸上会显露出几分来,却没想到何秀秀带着女儿坐在那儿神态自若,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忿。
这养气功夫倒是上佳,想必还有别的手段。难怪以这平庸的相貌,还能勾得静王逃亡也不嫌拖累地娶她为妻还生出两个孩子。
思及此,崔太后心不免又恼恨起来,这静王怎么没干脆死在外边,怎么还能生下子嗣!她的儿子却到如今也没有动静!
这时候,崔思玉忽然开口,“姑母,底下送来了刚刚出笼的酥酪,您可要尝尝?”
是人都有口腹之欲,崔太后则最爱这一口,她颔首,还不忘拉着花宜姝一块。
崔太后年轻时为了麻痹刘贵妃,不得已吃斋念佛常居静室,但其实她是最爱热闹的,后来刘贵妃终于倒了,她被压抑已久的本性终于能够显露出来,也就脱去了那些素衣,撤去了那些斋饭,从此每日华服锦衣、山珍海味,还爱带上许多人一块热闹玩乐。
须臾,宫人们流水般端上各色点心茶水,贵女们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又陪着太后度过一个热闹的上午,直到太后倦了要午睡了,才各自散去。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没有带上何秀秀一起,这宫殿内那么多人,却独独将她们母女隔绝开来。
人散后,花宜姝和何秀秀并肩回去,见何秀秀面上没有半分郁闷,花宜姝还有些惊讶,却见何秀秀道:“起先是有些委屈,后头在旁边听着你们点评京各色的景致、新出的制香法子、新出的花样绣纹……我反倒松了口气。”这些东西她什么也不懂,她们若是拉着她一起玩,她反倒左支右绌徒留窘迫,倒不如在一边吃吃喝喝,听着她们聊天说笑,反倒自在。
花宜姝嘴角微微弯起,“其实你看不明白,也挺好。”
对上何秀秀微微疑惑的目光,花宜姝道:“崔太后夸奖我,贬损你,其实是见你我一路同行关系亲切,想要离间你我。”
何秀秀一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花宜姝叹口气,“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她意的儿媳,你也不是她意的弟媳吧!”
何秀秀从前见戏台上演出深宫算计阴谋诡谲,还以为戏本写得夸张,如今深处其却毫无所觉,才知晓其厉害,她喃喃道:“我还以为太后真心喜欢你,还暗暗为你高兴。”
听了这话,花宜姝反倒有些意外。毕竟是这世上能真心盼着别人好的人,并不算多。
她第一次对着何秀秀扬起了略带些真心的笑容,“婶婶放心,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喜爱,不过你放心,我会让太后喜欢我的。”
至于太后将来发现上当受骗会不会恼羞成怒……花宜姝心道:那才有意思呢!
送别何秀秀,又没了那讨厌的指引嬷嬷,花宜姝也不要轿子,带着安墨溜溜达达地在皇宫里转悠起来。
刚刚行走过一段小桥,花宜姝忽然脚下一顿,猛地伸手抓住身边的安墨。
安墨还迷迷糊糊,问她怎么了。
花宜姝摇摇头,示意她往下看。
安墨低头一瞧,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脚下雪地里,就在她们往前半步,埋了一根白色的绳子,而再往前不远处,暗暗藏了不知多少细细的碎瓷片,白色的藏在雪里,不仔细瞧压根不会发现。倘若她们不小心被扳倒摔下去,登时就会被瓷片划破肌肤彻底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