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州刺史何任山正在庆安县视察秋收。
这些年他在政务上倒算是勤勉,只可惜才华有限,沔州的人口一直增长得不多,好在今年风调雨顺,粮食长得不错,粮税收上去后,又能算他一笔政绩。
亲自盯着一袋袋粮食入仓登记,何任山心情颇佳,忙活过这一趟,下半年就能清闲许多了。
心情松懈下来的何任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次日他还没清醒,房门就被砰砰敲响了,来人不是他带来庆安县的下属,而是那个他儿子的护卫,此时本该待在州城的武成行!
“你这是怎么了?”何任山惊讶地看着他。
武成行原本在宣州开了一家镖局,因为弄丢了贵重的镖物,又不肯出钱赔付,被那商人带人砸了整个镖局,还将此事大加宣扬,让武成行再也接不了镖赚不着钱,被断了财路,武成行实在气不过,上门去打了那商人,险些将人给打死。后来实在过不下去,经人引荐入了何任山的眼,何任山见他行事岁虽然鲁莽,但武艺确实高强,便帮他赔了银钱,让他保护自己儿子。
在何任山的印象里,向来只有武成行打别人的份,从来没有见过武成行这副样子。此时这人满身风尘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被打出来的青肿瘀伤,衣服上还有几个脚印!
何任山心里就是一突,“我儿子呢?出事了?”
武成行忙将州城的事掐头去尾挑着说了。“少爷回到沔州才没两日,就被一伙贼人盯上了,那些贼人胆大至极,不仅无缘无故将少爷打了一顿,还打伤了去给少爷主持公道的差役。少爷以为这些人来头很大不敢招惹,谁成想昨个夜里那伙人就闯入了家里,将所有人都打了绑了,连少爷也被他们劫持了!”
何任山闻言大惊,不敢置信。
武成行继续道:“大人,那伙人有上百人,个个都是好手,还有上等武器,小人实在不是对手,拼了命才跑出来给您报信,您赶紧点兵去救救少爷吧!”
武成行这一番话说下来,已经在何任山心里勾勒出了一伙目无法纪、烧杀抢掠的马贼恶徒形象,对付这种江湖草莽,必须以强横兵力才能将他们镇压。
何楚毕竟是他的独子,更何况沔州商贸繁荣,若是被贼匪沾手,何任山这个沔州刺史可是难辞其咎!何任山心急如焚,立刻点了上千人马赶回州城。
到了州城已经是当日晌午,何任山原本以为这伙人连刺史府都敢冒犯,背后必定不止这么点人,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即将见到沔州城被反贼占据的场面了,谁料回了沔州一看,城门大大敞开着,附近人来人往,压根不似被匪类占据的模样。
莫非那伙贼人当真只是来找自家麻烦的?可不该啊!城内府衙以及其他官吏兵丁怎么会没有半点反应?
何任山小心地骑马进城,城门口的守兵见是刺史大人回来,纷纷舔着脸谄媚恭迎,何任山认得出这些人,也没有被替换。
这个时候,何任山心里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了,他开始怀疑武成行那番话里有水分,但武成行没道理这么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莫非那伙人其实不是武成行口的匪类,而是儿子在外边得罪的什么贵人,然后昨夜被对方打上门来找麻烦?
何任山有些恼怒,即便对方当真有些来头,即便他的儿子当真不慎得罪了对方,也不该如此无礼地上门挑衅!不知是哪一家混不吝的后辈,待他抓到了人,定要上门讨要个说法!
带着满腔怒气,何任山领着身后上千人马进了城直奔刺史府。
何府大门此时大大敞开着,门口没有任何人守着,何任山沉着脸带人进去,一路过去没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只有被捆了满地的家仆哀嚎叫喊。
“大人,他们没有走!就在正院里头!”
“他们把少爷关起来了!”
“他们将这家里当做了自己的地盘,正不要脸地煮饭吃喝哩!”
听着这些人的诉苦告状,何任山心头怒火越积越高,三步并两步走进正院里头,他倒要瞧瞧是那个不要脸面的!
然而一进正院,何任山面上的怒火就僵了僵。
大晌午日头正好,照得庭院里那人纤毫毕现。
他一侧头,看见何任山,先是惊讶地一扬眉,然后便笑了起来,“原来是何刺史回来了。刺史昨日还在庆安县点粮,这会儿就赶到了州城,当真跑得比箭还快啊!”
何任山呆了半晌,才找回声音,“张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身后武成行的声音响起,“大人,这就是那群人的头头,昨夜就是他抓了少爷!您赶紧……”
在武成行的心里,这整个沔州能有谁比自家大人势大?听见何任山称呼对方“张公子”他浑不在意。
然而武成行接下来的话却被何任山打断了。
“闭嘴!”何任山严厉的口吻将武成行吓了一跳,见自家老爷面色严峻,他这颗鲁莽的武夫脑子终于意识到不对,悄悄退后不敢再开口了。
庭院里晒太阳的这名青年正是张达先。
他是老国公最宝贝的孙子,去年何任山进京述职时才见过他几面,老国公如今只有一个领俸禄的虚衔,可他还有好几个儿子,其一个,也就是张达先的父亲,如今是吏部尚书。
说句直白的,何任山的升迁考核还要看张达先他爹的意思。
原来儿子竟得罪了这么个人物!
何任山心头一紧,紧接着又是一松。
还好,事情不算太糟。张达先虽然身份贵重,却也还是个小辈,更何况这次是他鲁莽在先,就算自家儿子做了再如何过分的事,错的也是张达先。带着人马兵器擅闯刺史府伤人、还劫持刺史公子,这事儿真要计较起来,可不是小事,哪怕他张家权势滔天,也得低头向他认错。
思及此,何任山甚至有些得意起来。张家仗着有天恩在,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气焰嚣张,可惜出了个败坏门风的小辈,哈哈哈……
何任山心内笑了一阵,然而没等他出口责备这不知轻重的后辈,他脸上心里的笑就都停了。
只见张达先一边抬手示意他往里走,一边满脸幸灾乐祸,“何刺史还是先别笑了,令公子这回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物,犯了了不得的罪过。”
何任山神情蓦然僵住,张达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儿子得罪的不是他?而且听他这话里意思,里头还有大人物在?
跟张达先在一块,还被他称为“了不得人物”的,是什么人?是张家握有实权的那几人,是军哪位大将?还是……
不打紧,无论是什么人,他占理在先。他有话可说!
更深的何任山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心想自家儿子那副德行,他能得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定然是张家这小子不知轻重在吓唬他,他堂堂沔州刺史,不能被一个无官无职的勋贵子弟吓唬住。
吃了消息不灵通的亏,何任山还不知张达先如今是什么职位,只以为这勋贵子弟游山玩水跑到沔州地界来。等他和张达先走进正堂,看清堂内那人的脸时,何任山脑子一片空白,惊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陛……陛下,微臣何任山拜见……陛下。”
“放开我,放开!我爹回来了!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正在这时,正院外传来何楚的声音,何任山暗叫不好,正要请罪,忽见两个护卫扭送了一个女子进来,仔细一看那眉眼,不就是他儿子?
他越发心惊,天子什么时候来的沔州?他竟没得到半分消息?儿子又是如何得罪了陛下,不但被打得一副凄惨样,还要裹上女装来折辱他?
何任山此时心里埋怨极了这个儿子,偏生他还不安分,竟然对着他说:“爹你也被这伙贼人抓了?”
“闭嘴!”
何任山一声怒喝叫何楚呆了呆,他看着跪在地上神态恭敬全然不像被贼人胁迫的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面上最后一点血色也丢了干净,再不敢叫嚣放肆,被龙武卫踢着跪下也吃痛忍着,只一双眼睛还在四处乱转。
这时,立在天子身边的副统领开始宣读何楚犯下的罪过。
欺男霸女已经是寻常,还有勾结商户剥削百姓、收受贿赂□□、暗拐卖人口等等,一条条一件件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寻常人犯下其一条已经是罪大恶极,而何楚是一条接一条,什么丧良心就干什么,简直五毒俱全不配为人。更何况随着副统领念诵,还有一干人证物证同谋从犯等等被带上来,满满当当挤了一庭院。
何任山眼神惭愧,在周围那些龙武卫的目光下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洞钻进去。
而何楚还在旁边不知所谓地喊他救命,“爹,你救救我,还有舅父,你赶快给舅父去信,叫他派人来……”
啪!何任山扇了他一巴掌,然后他立刻拜道:“陛下,微臣这些年忙于政务,对这逆子疏于管教,他做的那些事,微臣根本一无所知啊!”
听见“陛下”这两个字,何楚瞪大眼睛,目光呆滞。
天子坐于堂上,容色淡漠一如往常,那双狭长的眼眸里还是一贯的冷淡,若是从前,何任山是不敢直视天颜的,但此时他焦急到了极点,一时竟忘了这点,呆呆盯着天子看,盼望天子能看在他政绩尚佳的份上从轻处置。
天子却并不理会他,手上抱着一小盆红珊瑚,正在细细观看。
难道天子喜爱这种东西?何任山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却听天子冷淡的声音响起,“据朕所知,这么一小盆红珊瑚,市价便要五百两。你宅子里还有一株十倍大的,少说值十几万两,就放置在庭院内。”他随手将这小盆红珊瑚丢在案几上,“沔州刺史,你一年俸禄是多少?”
何任山肩膀一塌,眼神灰败,再没有了狡辩的借口。
哪个做官的不贪?水至清则无鱼,当官的要是不贪,就靠那么点俸禄养活一大家子都够呛。他自己不贪,他儿子贪了也是一样,因此对于儿子搬回家的金银珠宝,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一直以为儿子私底下也就做些收受贿赂的小事,哪里想到是这样杀头的大罪!还牵连自己官帽不保!
是他教子无方啊!是他贪心不足啊!
何任山老泪纵横,不敢言语。
他以为再没有别的事能牵动了他,却听张达先的声音响起:“何大人方才有一点说错了。”
何任山慢慢转过头看他。
张达先:“何楚不是令郎,该是令爱才对。”
何任山猛然瞪大了眼睛……
曹顺子打听到了消息,赶忙就来和夫人这儿汇报了。
“那何刺史和他儿子,哦不女儿,当着陛下的面打起来了。”曹顺子憋不住笑,“何刺史还打输了,一边被何楚骑着脖子打,一边哭天嚎地。”
安墨惊呆,嘴里的瓜子都掉了,“那没人阻止?”
曹顺子道:“安墨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张统领他们都憋着笑看热闹呢。”
安墨继续问:“那陛下呢?就由着他们打?”
曹顺子哪里敢妄议天子,更何况他这打听来的消息也是传过了几手的,挠着头道:“陛下兴许走了吧!”
安墨一想也是,毕竟李瑜就是那么个性子,别说何家父女当面打起来,就是何任山趴下来管何楚叫娘,估摸李瑜也不会动一下眉毛。
他们两人兴致勃勃地卦,花宜姝却忽的产生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的寂寥。
什么冷淡寡语、不苟言笑……只怕李瑜当时看得比谁都高兴吧!
不想李瑜还好,一想到李瑜,外边就传来了见礼的动静,李瑜又来了。
以往他一天只会来找花宜姝一回,还是少说隔着一两天,多则隔着三四天才来那么一回,如今可好,巳时来过一回,这会儿刚刚黄昏,又来了。
屋子里的人还没法习惯李瑜这突然提高的频率,慌慌张张起身收拾行礼。
正是要传晚饭的时候,花宜姝和李瑜一块吃了饭,正想着这个时辰李瑜该干的事,就被李瑜拉着去散步了。
刺史府的园子可比当初在岳州待过的富户家大多了,两人散完步回来,花宜姝寻思着该是李瑜练功的时辰了,谁知李瑜进了她的屋子一坐下,就不走了。
不走更好。
花宜姝面上微微一笑,开始与他说话,“陛下,我听说何家父女打了起来。”
李瑜目光淡淡扫她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
这人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分明只是寻常的一眼,却冷冰冰渗人得很,好似在怪罪她刺探消息。换个人早就低下头不敢再问了,花宜姝却反而凑近了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就含着笑意看他,“陛下英明睿智,世无其二,您跟妾身说说是怎么处置那贪官污吏的好不好?妾身闲得发慌,也想开开眼界。”
【嘻嘻嘻嘻……她又开始夸朕了,就知道在她心里朕最好。】
李瑜:“牵涉其之人已经都揪了出来,何楚及一干从犯明日处斩,何任山三日后流放,捉拿调查宣州刺史的命令已下……”他心估摸一下,“两日后,宣州刺史就会下狱。”
【那何楚当真是死不足惜,朕就说沔州怎么人口增长那么慢,感情是被他用各种手段拐卖掉了!】
【幸好被朕撞上了,处置掉这么条大蠹虫,朕离明君更进一步了!】
他说完,目光淡淡地看向花宜姝。
【朕是不是手段厉害,朕是不是行动迅速?快快快,不要客气,朕允许你再夸夸朕。】
花宜姝心里哇哦一下,暗道从前在岳州时明明处理个曹公公“诬蔑”她的事就嚎一长排“怎么办”,现如今怎么办事如此果断利落,这么聪明,这不大像他啊!
她忍不住问:“陛下是怎么想出这个处置法子的?”
【啊?这还用得着想吗?律法摆在那里,朕背了个滚瓜烂熟,直接照着上面搬不就好了?】
花宜姝:……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傻子竟是自己?
见花宜姝安安静静,没有要夸他的意思,李瑜心下有些失望,又不好明摆着提出来。只得说起另一件事,“底下人审问过,何楚还跟鬼楼的人有所勾结。”他微微拧眉,双目寒光四溢,“朕原本还不将这江湖帮派放在眼里,不想这帮人胆大至此。你放心,朕已经让人去追查了,会把萧青救出来的。”
花宜姝微微一愣,片刻后才道:“陛下您也知道那鬼楼楼主一直觊觎萧青,此番您遇险也有几分萧青的缘故,您不怪她吗?”
李瑜十分大方道:“无碍。”
他说着,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仿佛她提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花宜姝竖起耳朵倾听,果然……
【家里买了把刀被抢了,朕不去怪罪那抢刀的反而要去怪那把无辜的刀,这是什么道理?】
花宜姝忍不住微笑起来。
【花宜姝为何这样问?她是不是也糊涂了?】
见李瑜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摸摸她身上烫不烫。花宜姝抢先一步压住了他的手。
微凉的手心与他温热的手背相碰,不知怎的,两人都是一静。
夜风微凉,烛影轻晃。
幽幽暗香浮动。
这是花宜姝难得感到静谧温馨的时刻,好像待在小处子身边,那些污浊阴暗的东西就像潮虫见了光一般,纷纷远去消失。
纯情的人有欲念丛生的时候,浪荡的人也有难得单纯的光阴。
至少此时此刻,花宜姝只想单纯摆弄小处子的手指。
【她又来了,她又这样……】
花宜姝手上一顿,垂着眼竖起耳朵。
【她果然又在勾引朕!】
【不愧是朕心爱的姑娘,坚韧不拔屡败屡战!朕拒绝她那么多次,她也从不放弃,她对朕的心果然是真的!】
花宜姝:……
【啊啊啊啊这一次朕一定不再拒绝她!朕要和她这样再那样,这样再那样,这样再那样……】
花宜姝悄悄抬眼瞥他,就见相貌锋锐的天子一脸正经,耳垂也只是微微发红,真是半点看不出心里那样不正经,果然啊,男人,啧啧。
花宜姝故意用指尖勾了勾他掌心,耳边果然一阵“啊啊啊啊”。
【满天菩萨,神仙道祖!保佑朕不要出丑!】
花宜姝挑起一边眉毛。
她忽而嫣然一笑,对着脸红红的天子道:“陛下,妾身使人准备热水,这就沐浴去了。”
【啊?啊!她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这样看朕?她是要朕一起吗?】
【这……这么刺激吗?这可是第一次啊!】
“咕咚”一声,花宜姝清楚地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动静。
然后花宜姝起身对他道:“妾身今日不适,要早些沐浴歇息了,就不打扰陛下练功看书了。”言下之意,您该干嘛干嘛去,姑奶奶不伺候了。
满心期待的李瑜:……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有罪,说好点更新我迟到了这么久,为了赎罪我决定明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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