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秦轩的一脸懵逼,此刻的颜安显得淡定很多。
他坐在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上,左右两侧除了一台功能简单的智能终端之外,只有一把乏味到令人遗憾的椅子，和勉强还有几分景色能看的“落地窗”。
这当然不是什么真实的景色——白塔特殊的上下一体通风系统足以让它在所有房间里不设置任何一扇过巴掌大的窗户。但过于监狱式的房间难免会让人产生心理疾病,更何况白塔的设计初衷是“保护”而非“关押”,所以就有了这种看似是窗实际是墙的设计。
说白了,就是一整面没有缝隙的屏幕墙。
颜安的手肘撑在腿上,十分随意地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屏幕墙上显示的“风景”。
此刻五点刚过,屏幕上颇适时宜地放了个日出的画面。天色暗沉，远处只能模糊地看到几片让人心生不安地黑云。月光则像个高傲的戏子，时而心情大好地皎洁两下,时而对黑暗不闻不问，到了点就退场，雷打不动。
然后日出就慢慢吞吞地来了，仿佛是个被人拖着上学的小学生,跌跌撞撞地揉着眼睛上早课,十分不情愿地照应出远处升起紫烟的瀑布来。
这瀑布不大不小,不近不远,刚好在整个屏幕的黄金位置，甚至连影影绰绰的瀑布声都随着天光乍破而在房间里响起。
说到瀑布,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颜安把手伸进口袋,翻出里面唯一的事物,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屏幕墙上的太阳总算悬挂在天边,颜安把手里的星币向上弹起，最后任凭它自由落体，重新回到掌心。
星币埋进掌心纹路的瞬间，一串脚步声在颜安的房门口戛然而止。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江波呆愣地转过头问旁边问的人。同一时间，他手边的小白兔也一脸懵逼地看向同一方向。
他今年17岁，还差三个月成年，脸上除了有星点可爱的小雀斑外，整个人长得白白嫩嫩，属于“精神兽随主人”的典范，完全符合大多数人对“向导”的印象。
然而所谓的“成年”只是广义的“成年”。对于这座白塔里的大部分人来说，18岁并不等于成年。
问话的是江波的室友，名叫于霞，是个普通人家的闺女。去年从学校回家的时候突然出现初潮反应而被送入白塔。她和江波差不多大，又是同一时间进的白塔，所以很快就成了朋友。
于霞咬着笔杆子，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的老师，压低声音道：“最近有个向导，好像杀了个哨兵。”
江波手里的笔一顿。
于霞：“杀的好像还是个有军衔的军官……”
江波手里笔转动了一下：“所以呢？”
于霞：“什么所以？”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呢？这个向导很凶残？向导有反抗的能力？”江波半低着头看她，一双圆眼睛看起来单纯又善良，漆黑的瞳孔中倒影出于霞的轮廓。
目似点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下一秒，这个目似点漆的“小白兔”口中轻飘飘地传来了一句只有于霞听得到的问话：“还是……他杀了自己的哨兵？”
“一个合格的向导，在任何情况下先应该考虑自己伴侣的安危。因为一旦生紧急情况，能拯救向导的只有你的哨兵。”
就在这个时候，台上的老师突然拔高了音量。他从黑板前转过身，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把重音放在了最后四个字上。他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教室，似乎是在等所有人消化完这句话。
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江波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老师。
“我知道大家肯定觉得，我这话说得非常‘哨兵主义’。或许你们在座的有些年轻向导并不认同这句话。没关系，这很正常。”老师开口继续说道：“因为你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刚刚适应向导这个身份，思想上难以从一个独立的个体转变过来。”
“转变？”教室前方一个女孩出声表示疑惑：“您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并非独立的个体？”
“是，也不是。”老师回答道：“请记住，当你被一个哨兵标记的那一刻开始，你和他共同成为一个个体，没有例外。”他摊开两只宽厚的手掌，随后在胸前交握：“因为通感，你们会分享同样的五感和同样的想法。这使得你们会越来越趋近于对方，最后在意识上变成同一个个体。”
“这个观点在很长时间都被人类诟病为天方夜谭，但是事实上却并不是不可能。”这一次，老师并没有停顿，径直说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完全结合的哨兵和向导在一方死后无法独活——就好比你的大脑，当你的左脑死去的时候，右脑绝不可能独自承担起整个大脑的运作。”
“所以请你们重新回想一下我刚刚说的话——一旦生紧急情况，先考虑的不是别人，必须是‘你自己’。”
江波用手撑着头。他的思绪没有跟着老师继续走，而是在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附属品”三个字，然后看似轻描淡写地对于霞说道：“只是谣言吧？”
于霞：“什么？”
江波垂下眼眸，眼色略暗：“杀了一个哨兵什么的，只是谣言吧。”
于霞的精神兽是一只狞猫，不动的时候十分安静，但一旦主人的精神有些波动，就会露出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
“小江波你还真是只小白兔，难道你就甘心一直呆在这座白塔里，然后在两年或者三年后，许配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哨兵？”说到这里，于霞全身一颤：“真是绝了，为什么号称自由民主的联邦却偏偏在建国之后留着白塔？这白塔在整个联邦星域屹立那么多年从未倒下？你就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向导想过去推翻哨兵！你仔细想想，如果向导确实有杀死哨兵的能力，怎么可能还容许白塔的存在？美其名曰保护，实际上就是集中圈养起来，方便做那些高高在上的哨兵的续命药吧？”
“自由？民主？谁不知道现在还是那群只顾自身利益的保守党在统治联邦？不然，当年杜特总统做了那么多事想废止白塔制度，怎么会到现在林淼总统手上还是没废止掉？”
于霞越说越兴奋，她紧绷着手掌，低着声音滔滔不绝，像个激进的演说家，用极低地声音坚持她的主张。
江波没说话。他略低着头，转了一会儿笔，等待下课铃。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尤其是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向导的时候。从小到大，他无数次从外面眺望过白塔。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正处在叛逆期，喜欢朋克和摇滚，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酷的事情就是怼天怼地怼所有大人，或者把终端里的时政文章批评地一文不值。
这样的江波还记得他曾经对白塔的评价——联邦的遮羞布。
明明纯白无瑕却又密不透风。
明明是个笑话却又屹立不倒。
就像一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数它的优点都讨人嫌。
江波拿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大脑放空地把笔记本丢到书桌上，然后把自己丢进床里，双手枕在脑袋下。
“如果……不是附属品的话，还能用什么形容这种关系呢？”
“共生关系。”
房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毫无防备的江波心脏一抖，险些惊慌地从床上摔落。
他的宿舍虽然是个双人房，但自从上一任室友离开白塔之后已经有好一阵没有人了。然而此时此刻，江波却看到隔壁的床上睡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背对着他，从身形上看并不算太强壮。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有什么目的？更关键的是，他为什么之前对此人毫无察觉？
一时之间，江波的脑中划过无数个问号，最后化为了实际行动：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害虫，抱着双腿蜷缩在一边，和他的白兔一起十分警惕地看着对床人的后背。
“步调倒是挺一致的。”
那人坐起身，伴随的震动让他背后的小家伙们藏不住了，纷纷张开翅膀探出头，一部分落在那人的肩上，一部分落在江波这边，甚至还有一只胆大的，竟然一步步挪向江波的白兔。
蜂鸟虽小，但却胜在数量。江波紧紧地盯着男人，一只手却护在自己的兔子前。
江波：“你……你是谁？”
颜安用手托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江波：“新室友，宿管没跟你说吗？”
江波狐疑地看着颜安：“不，我刚下课……还……”
“啊，小江波！我给忘记了，今天中午宿管让我跟你说……”
话还没说完，宿舍的大门就被撞开，于霞的大嗓门陡然冲进房间，异常响亮。她十分尴尬地看了一眼房间里的两人——小姑娘就算傻得出奇也看出里面的氛围不太好。她一双漆黑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最后干笑着说：“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
末了她还补充了一句：“是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