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黎,如今这天下,可是恨不得将你五马分尸。”
正是先前递火之人。
白玉石桌旁,一袭锦蓝色华袍的墨月珺沉眸。
“你那嫂子,可真是执着。人都已死,偏去寻棺救人。这马不停蹄赶到乌孙边境,听闻消息,却是疯了似的赶回来。可惜,无济于事哟。且看她那样,只怕也活……”
悠哉倒挂在树上的男子话音未落,便是被一记杀气掠来,逼得从树上摔下。
不免委屈不悦,望向对面石桌旁的自家兄长。
凤容莞尔一笑,口吻几分无奈。
“此番就不应带你前来,让你好生待在椋都。”
男子撇嘴嘀咕埋怨几句。
“若真如此,还不得被阿娘念叨死。都内都外,崽子长,崽子短,可不郁闷难受。”
凤容莞尔,望向对面之人,“你也无需过于担忧。李姑娘,会醒的。”
黎王凝眉,目光掠窗。
男子就地上翘腿而坐,啧声不已。
“大哥,他这嫂子醒时,只怕也是疯癫入魔之际。勺黎,你不免决绝了些。焚了一堆骨灰,还让风给吹散了。人好不容易抓了一把,又给你弄没了。啧啧啧,弑兄毁尸,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也就你做得出来了。不论真假,你可就成了这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罪人。”
“啻顼殿下,此番,可委实绝情,把你这个亲弟弟坑到如此地步。”
一脸幸灾乐祸。
“阿夜……”
“依我看,也别醒了。醒了这事可就麻烦了。”
又被幽幽扫了眼,佯装未见,却是噤声不再多言。
毕竟……打不过这人。
凤容思忖,“如今,矅王妃长睡不醒也并非坏事。这世人,南柯一梦,待醒来,心中执念,也该是淡了,忘了。”
墨月珺望向那繁花怒绽的庭院,沉眸。
“南柯一梦,兄长岂会舍得。”
风起,满院怒绽繁花,随风入窗,悠悠飘落锦榻。
那静静躺睡在榻上的女子,容颜安详,眼角朱砂痣褪了几分颜色,手缠红绳,恍若隔世……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风起故人归。一曰风动,二曰幡动,执者心动。
司徒家的公子笑了,他的阿月走了。
风拂,城河秋蝶至,华轩长穗舞,宫铃响,隐去一声亘古轻喃:可算是回来了……
现今天下,大势已定,已分五域。
中原四大国:东疆云景,北疆北辰,南疆朱邪,西疆巫泽。西疆巫泽国之外,便是西域。西域小国众多,叫得上名字的便已有三十六小国。各国民风独特,千差万别,错综复杂,民族杂居。各自为政,互不干扰,鲜有来往。
北疆北辰,多事之秋。皇上赐婚左相府,左相李府二小姐,原已逝相府夫人独女。同四皇子喜结连理,大婚之日,吹锣打鼓,好不热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李府二小姐,才貌双全,焱王一表人才,郎才女貌,天赐良缘。
这时,一辆宝蓝色马车缓缓入城。
熙攘人群外,风拂,车帘轻掀,一双深沉温润凤眸悠悠飘向车外,扫了眼那司徒青云抱着离去的人,放帘,缓缓驶离。清吟悦耳的宫铃,悠悠回荡在空中。
相府千金跳楼寻死一事,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左右两相府,颜面尽失。
左相下朝回府,经过长廊,碰巧听到下人聚集院内,讨论得沸沸扬扬,面色青黑如碳,好不难看。身后管家,听着院内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面色亦是有些难看。
三小姐李如锦听闻爹爹下早朝回来了,赶忙前去迎接。远远便见自家爹爹,站在院中,神情许些沧桑。
不免担忧,白日之事,只怕已经传到宫内。提裙小跑而去,扬唇,眉眼弯弯,轻唤一声爹。
“爹,你回来了!”
一群人正议论得津津有味,身后却冷不丁冒出一声呼喊。
家仆们面如菜色,三小姐?!
转头望去,却见相爷站在不远处,黑着张脸。惊吓得赶忙扔下扫帚,纷纷跪下请罪。
“这相府,何时下人也敢有胆子议论主子了?!管家!”
“明日全给打发了!相府,不养多嘴的东西!”
家丁面色愈发惨白难看,纷纷磕头认错请罪。
管家面色几分为难:“老爷,这些下人都是府上待了多年的。你看这……”
已到的李如锦,望着院内跪着的下人,心下已有思量,只怕下人议论,恰巧被爹爹听见。好巧不巧,被自己打断了。
见自己父亲冷着面色,看着满院子跪着的下人,心下明了。望着跑来的女子,管家如释重负,许些求助的目光投向三小姐。
搀扶自家阿爹,笑侃:“爹爹,下人们难免有说话不妥当的地方,你还同他们较真不成啊?亏爹整日说女儿长不大,爹爹这般,可像一孩子了呢。”
丞相冷着脸。
“再者,这另找下人,不称心不说,也难保忠心。这些人,虽说是有些爱嚼舌根,可也无坏心。毕竟都是在相府待了多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爹爹就狠心把他们遣走?要真如此,女儿可不依。”
管家赶忙应声说是。还望老爷念及都是在相府待了半辈子的,此次便绕了这帮家仆。
“爹,咱们这府上的下人,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的?这跪着的任何一人,可都是府上的二把手呢。二胡家境贫寒,上有老下有小;小翠自小在府上长大;阿金帮府上采办,哪一次不是尽心尽力……李妈的拿手莲子桂花糕,娘可爱吃了呢,爹爹你真忍心赶大伙出府吗李妈走了,那莲子桂花糕爹爹你会做吗?还有……”
相爷被吵嚷得心烦意乱,神情严肃,一句行了。
“行了,别在一旁吵嚷了。吵得你爹我头疼。”
相爷冷着的面色稍微缓和些许。
三小姐见状,又笑道。
“自然,背后议论主子,这罪可不能不免。依女儿之见,此次各杖责三十,扣俸禄两月,长个教训。再有下次,严惩不贷!管家觉得呢?”
一旁的管家赶忙迎合。“三小姐此举甚妥。还不快谢过小姐!”
闻言,几人赶忙谢过老爷,多谢三小姐求情。
相爷面色阴冷,“此次有三小姐替你们求情,便饶了你们。倘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谢相爷,谢过三小姐。奴才们以后定会谨言慎行,绝不背后议论主子。”
“行了,都随我去领罚吧。”
管家领着一干人离开。
李如锦搀扶着相爷,走出没几步,终是忍不住开口,探问。
“爹……你不去看看吗?”
相爷的步伐顿了顿,犀利的双眼沉了沉。
“……死了便死了……不孝女。”
沉着面色,径直往前而去,背影许些落寞。
“爹……”
站在身后的李如锦神色担忧,几声爹连唤,未得回应。
相比左相,右相司徒府今日在朝堂上受的气亦是不轻。白日之事传到朝堂之上,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右相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晚间,一回相府,叫来司徒青云,上去便怒得狠狠扇了那逆子一耳光。司徒夫人吓得赶忙拉住自家老爷。
“逆子!司徒家的颜面都被你败光了!竟然还同那女娃子纠缠!”
“倒是出息!怎的,若非王府赶去,你这混账玩意还真把尸体领回家供在祠堂不成!”
一顿痛斥,说是同景府的亲事不能再拖了。
右相夫人瞅着这自打回来的便有不对劲的孩子,不忍,这孩子今日也受了不小惊吓,这事就不能过几日再提。
右相怒斥。
“惊吓?!都拜这逆子所赐,他老子我今日在朝堂上受的惊吓还小吗?!
“知道其他大臣都怎么议论的吗?早前焱王府为了避免纠缠,便是破例将那相府二千金提早接去了王府。如今,你这逆子倒好,人一出事,你就迫不及待同王府抢尸了!府中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
“逆子!你是要气死你老子吗?!”
“父亲如今不也活的好好的,坐着教训儿子吗?”司徒青云笑容三分苦涩,口吻颇几分嘲讽。
“青云,别任性胡闹,快同父亲认错。”
“大哥,青云无错。”
“老爷,消消气。”
“这女娃子,好生心计,以死相逼。当年真是昏了眼,竟将你与其指腹为婚!好在悔婚,否则,娶入我司徒府,岂不是祸害门楣!红颜祸水!”
“父亲!”
跪着的司徒青云闻言,一把抓过身旁小斯的木棍,讽刺自嘲,盯着自家父亲,终是将那木棍重重砸在了一旁的太师椅。
只闻一声巨响,太师椅应声而裂。
屋内一干人,面如菜色。惊恐的瞪着地上跪着的小少爷。
“青云?!”
司徒夫人吓得面色发白。司徒右相面色愈是难看。
“你是要为了那区区相府庶女弑父吗?”
“父亲,孩儿不敢。父亲朝野混迹多年,罪孽累累,要杀父亲的人,举举皆是,又怎会轮到孩儿亲自动手。”
“青云!休得胡言乱语!”
“逆子!你在说什么!!我司徒家,怎就养出这么一条白眼狼!给我打!往死里打!”
一杯滚烫的热茶砸到司徒青云脚下,右相勃然大怒,面色铁青。
一旁的家丁神色为难犹豫,相爷上前,一把抓起家丁手中的家法,便将人往死里打。
司徒青云跪着,一声未吭。相府夫人看着,心疼归心疼,却也未阻止。
这孩子,怎就这么固执?
这相府千金尸骨未寒,尚未出殡。便是传出司徒府同景府几日后举行大婚。
右相府大婚,朝中大臣,皆相祝贺。望着那一身喜服,前去迎亲的司徒公子。右相夫人,这心下不免有些担忧。
李阙巽闻讯赶来,望着灵柩前那一袭喜服的人,眸色阴冷,一句沉喝,手中长鞭狠狠挥去。
那司徒青云左手轻抚人的面颊,满眸宠溺。身后掠来一道杀气,将那掠空而来的长鞭,抬手接住,眸色阴鸷,神色淡漠。
松鞭,俯身,长臂一捞,将人从灵柩中抱出。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扬唇,眸底却是难掩苍凉。
“你要做什么?怎么,活着的还不够,你如今,连死的也不放过了?”
李阙巽面色几分阴冷。
却见那司徒青云,抱着毫无声息的人,走来。
眸色阴鸷,口吻淡漠。“长姐,让我带阙玥走吧。”
“你叫我什么?你又要带她去往何处?她已经死了,出殡之日,你也不让她安宁吗?”
司徒青云眸色沉了沉,“阙玥生前,只认你。恳请你成全。”
“……”
“你若答应,她会欢心的。”
“……”
“阿姐……”
李阙巽蹙眉不语,眼睁睁望着人抱着尸体,跨门远去。
陪伴一侧而来的李如锦黛眉紧蹙,担忧:“长姐,这般下去,只怕要出事。”
李阙巽握鞭,沉眸。
五小姐李如兰不悦嚷嚷。
“死了都不让人安心!好在爹爹今日没在府上,不然,亲睹这般景象,还不得暴跳如雷。”
“死都死了,还纠缠不清。令人作呕,丢府上的脸!!”
“如兰,不可胡说。”
一侧的李如锦面色不悦。
“你妹妹说得不对吗?!你在一旁嚷嚷个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三夫人瞥了眼敛眉未语的李阙巽,不免讥讽几声。
“只是,阙巽你就这么任之纵之,这右相府,怕是不会见得就如同你这般,明理重情吧。也是,毕竟不是亲妹妹。还真能拼死护尸不成?”
“娘啊……”
李如锦面色难看。
三夫人还欲说,却是被那李阙巽冷眸扫来,满眸清冷凛冽,冷哼一声,未语。
府门外,迎亲队伍焦灼等着。这人进去有一会儿了,也不见里面传来什么动静。别是真出什么事了吧?!
喜婆焦灼不安,眼瞅吉时已过,来回徘徊。吹啰打鼓声亦是停了,皆面面相觑。
“出来了!!!”
一人一声惊呼。众人纷纷望去。
喜婆果见一红袍人影缓缓而来,赶忙身后的对迎亲队伍吆喝催促。
“都愣着做什么?!快快快,奏起来!!”
堆满笑容,赶忙上前。待看清走出门口的那一脸冷漠肃清的司徒青云,面色登时难看,笑容僵住,如雷轰顶。
望着那抱着尸体而出来的司徒青云,众人哗然,惊得赶忙后退数步,这是真疯了不成!
响彻天地的唢呐声,戛然而止。任谁也是没胆,再胡乱吹奏。
赫然入目,只见那人怀内,小心抱着一人,一袭白服在这一片殷红中,刺眼瘆人得很。
却见那司徒青云,瞥了眼停奏的唢呐,忽地笑道,“都愣着做什么?奏起来。”
喜婆:“……”
众人:“……”
只闻那人看着怀内的尸体,口吻几分无奈宠溺,莞尔。
“你看,我终是十里红妆,八台花轿前来迎娶你回家。”
“你倒也任性,平日柔柔弱弱,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今,倒真是敢背着我独自胡闹。”
“你不是想亲眼看看我穿喜袍的样子吗?如今这身……好看吗?”
十里红妆,一方红纱盖头,一袭寿衣。
风拂,红绸飘动,白幡舞动。
无人应。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