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稍歇,雪愈发,燕山一片云,尹家积雪满庭。
尹枕梅瞧一眼窗外,万物仿佛枯死,一片生机寥寥,唯有屋檐上三只麻雀,叽叽喳喳平添些许暖意。
“娘子,我回来了。”张克晟抖落两肩雪花,挤出些笑脸从院外进来,瞥一眼安静如无人境的别院与妻子道。
尹枕梅起身迎接,取大氅,拂霜雪,一盏热汤递上,只看丈夫的脸色,她便一腔子话都问不出来。
张克晟勉强轻笑道:“事已至此,不必担忧。”
尹枕梅无法不担忧。
那日里她是求得她老父亲的半分生机,若不是她咬牙前去城门口喊冤,只怕张采早在皇帝銮驾进城当时便将尹海川杀害了。
可她不明白的是,大将军升帐为何不快刀斩乱麻。
“我去打听了一番,秦国公心烈,素来不待见勋贵,岳丈虽不是勋贵,但……我总怕他果真将此事丢给三司会审,”张克晟一口喝光热茶,跺跺脚恼道,“可惜咱们没门路,若不然,大内捎个话,怎么的都得请秦国公做主,岳丈有错,错在开户部粮仓,可流民不能不救,如今脏水都往岳丈身上泼去,此事非西军不能破解。诸王,贵勋,文臣,士林,乃至于武将们,盯着京兆尹这个位置的可多呢,只怕少有人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公平公允处置此事。”
“天子之意难明,”尹枕梅一语道破,“若不然,三司会审早就结束了。”
两人正说着,后头传来一阵轻咳,尹海川出来了。
连日来在家里歇息,张克晟又请来了名医,随着西军的脚步来到京师的大夫也来看过,锦衣卫言行逼供伤了身子,但还没伤及根本,故此尹海川已经能下地活动。
“爹。”尹枕梅忙出去招呼。
张克晟轻轻叹了口气,也站起来去会客厅禀报。
尹海川人才俊秀,四十余岁,是正好年纪,三缕长须,一张白脸,威严不是十分隆重,倒有三分潇洒。
他一手扶着夫人,一手拄着一根拐杖,进门瞧着放在一边的火炉,认得那是西军制作的,他这个女婿张克晟攒了两个月的俸禄才买得起两个。
尹海川为官清廉,不喜欢铺张,这火炉价格昂贵,他自己买了一个便宜的,夫妇二人的卧房中用着,女儿女婿用一个,这一个放在这里一直都没有开封。
尹夫人气色也好了许多,清瘦地下巴尖了七分,一身厚厚的棉衣仿佛要随时压垮她的身子,见丈夫才坐下,她也坚持不住便坐在了一旁。
“北镇抚司的人没有出过门吗?”尹海川压压手让女儿和女婿也坐下,压低声音问道。
尹枕梅摇摇头。
“那你们还着急什么?”尹海川微笑,“连张采那帮人也遵从秦国公号令如圣旨,此事便大有可为,你们只需依照秦国公的吩咐备好状纸,到时候递交上去就好,何必每天冒着风险出门去打探。”
尹枕梅叹道:“天子之意不明……”
“陛下是圣君,岂能轻易表态,何况此事既牵扯到诸王,又关系到贵勋,满朝文武大臣们哪一个不盯着顺天府尹的那张木头椅子?一个不小心,厂卫又要被攻讦,陛下谨慎些没错,”尹海川问道,“不要再出去打谈这些了,我问你们,城北的流民营地如今可还有饿死人的事情?”
张克晟愕然。
“看来你们不知道,我安顿在贫民区里的那些流民首领,他们的家属如今有没有住进流民营地?”尹海川又问。
张克晟纯粹傻眼了。
哪来功夫管别人的死活?
“这可是大事,城北流民营那是安顿那些可以为陛下所用,编练亲军二十六卫的人手,若有一点动乱,陛下将来靠谁震慑那些文臣武将去?贫民区安置那些流民头目,甚至是流民渠帅那是为了让他们接受厂卫的监管,他们的家小要是能在流民营地生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太激烈的反抗。”尹海川叹道,“如此一来,陛下借西军的威势足以震慑那些野心家门不敢擅动,这些人,一旦陛下腾出手,给一条活路,他们就能成为陛下的亲军卫率,这是陛下推行‘摊丁入亩’,至少在京师周边推行这一策略的武力保证,你们怎么可以不关注?”
夫人流泪道:“老爷只顾着国事。”
“这是什么话,家事,国事,天下事,本就是一体,我若是只顾着家事,公事怎么办?要只顾公事,你们怎么办?”尹海川呵呵笑道,“夫人哪,为人须有始有终,做官党对得住那份俸禄,我尹氏一门,一直来耕读传家,向来清清白白。这一次,虽然在锦衣卫手里吃了点亏,可若不是我为官清廉,他们早就下黑手了。若不是咱们家清白本分,秦国公早就动手了,你们哪,你们,不要埋怨,宦海如修罗场,能落个全身而退已经很好了,再抱怨这个不公,那个不平,你们且看看,流民们该怎么想?”
尹枕梅抿了一下嘴唇,这才禀告道:“爹爹不必担忧,秦国公已令西军进驻三个流民营,西军军法森严必然不会有错。那些流民渠帅的家小如今也住进了流民营,其中有一些孩童,秦国公下令东西两厂的档头,叫王心如,锦衣卫的副千户聂紫衣,两个女子成立了厂卫女子骑侦队,无家可归的孩童,被抛弃的小女子,尽数都安置在了厂卫找的地方,流民不会再出问题。”
尹海川很是欣慰,道:“西军军法森严好,流民但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造反。等开过年,他们有了地,陛下手里也就有了一支生力军,这摊丁入亩就能推行下去,大明的天下,就还能坚持下去。”
夫人与女儿都不敢说天子的不好,抱怨也不行。
张克晟嘟囔一句:“陛下既知道岳父是清官……”
“你啊,你还年轻,不懂的知遇之恩这四个字,陛下对我既有知遇之恩,也有保全之恩,”尹海川一笑,“当年,你们的爷爷只是个小小的言道官儿,若不是陛下,他那道弹劾贵勋,尤其那些王公贵族的奏折便足以要了尹家上下十余口人的性命。我在北镇抚司关押的期间,若不是陛下命人照料,张采早已奉命下黑手了,就算是你们……”
张克晟打了个激灵,忽的明白这位总是慢吞吞的老泰山为什么就算再危急也要把找到的证据藏在京兆府尹大堂里了。
他既不肯辜负老皇帝,更不担心北镇抚司敢真的下死手。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你们不知道,也就不必知道了,”尹海川吩咐道,“张采在前院愿意做什么就让他去做什么,你们也不必出去找这个找那个,内阁靠不住,杨廷和靠不住,不过,要是有机会,你们要去见一下秦国公,陛下既信赖他,我这里还有一些关于江南海水倒灌的机密,自也要告诉他。”
话音刚落,前院陡然一阵惊慌,张采慌忙道:“怀公公,我……”
怀公公?
尹海川连忙站起来,他是清流,但又不是清流,他不待见权臣宦官,可对怀恩很敬重,何况,怀恩是天子的忠仆,他愿意接近。
怀恩道:“但使尹海川一家老小无忧,你等自便。”缓了缓又道,“我奉诏提调张克晟,这是陛下的手诏,这是大将军的均旨,可看清了?”
张采哭道:“怀公公,我等着实不敢委屈了尹家,只是连日来不见家小……”
“嗯,大将军早料到了,不过,大将军命我问你们一声,尹海川多日不见家小,生死不知,比你等如何?”怀恩喝道,“下去,哪里容得了你来见缝插针?”
尹家一家四口出门,只见怀恩怀抱一把长剑,身后跟着几个内侍,还有铁甲军跟随,内侍们一个手捧圣旨,一个手持将令,竟与往常的内侍大为不同。
这是跟随皇帝去过西陲的内侍,他们大约心里也有阴暗面,只不过如今更多了一些自尊。
连大将军那样的人尚且不鄙弃他们,别人鄙弃又何足道哉!
“怀公公!”尹海川鼻子一酸,连忙甩来女婿的搀扶上前拱手。
“百容先生。”怀恩笑容亲切,点点头说道,“老皇爷说了,这期间,百容多有委屈,然忠杰未改,是一等一的人,只在大将军问案之前先在家中好生歇息,不必着急。”
尹海川微微低下头去,有这一句话他全然知足了。
而后摆开手诏,笑道:“尹大人不必跪接,叫翰林院讲读张克晟接旨,尹枕梅奉大将军均旨而行。”
尹海川错愕至极,这是什么诏令?
“诏,翰林院讲读张克晟,即刻前往城北关公庙,提举‘关帝庙营造事务’,不得有误。”怀恩宣过诏令,又传令,“大将军均令,尹枕梅即刻赶赴锦衣卫北镇抚司,特招以文书之职,统计京师遗弃女童、儿童及走失女子名单,不得有误。”
尹海川整个人都傻了。
放着我这么一个朝廷大员,还牵扯到谋反的案子不审理,却让只是翰林院讲读去做什么关帝庙营造提举,这讲读还是他当京兆府尹的时候天子赏赐的身份职位,这是要干什么?
倒是让女儿去做锦衣卫女子骑侦队文书不值一提。
西军用女子妇人,为将者大有人在,何况小小一书吏而已。
张采一帮人更是瞠目结舌。
“不必问,百容先生,大将军问天剑出鞘,满京师感觉到的寥寥无几,你啊,可不要再那么迟钝了。”怀恩与尹海川重重握了一下手臂,瞥了一眼张采,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