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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五章 落子不悔(1 / 1)

翌日清晨。

梦朝歌、洛飘零、石中火、姜逸尘神鬼不觉地现身于菊园之中。

老伯协同易忠仁、慕容靖在陶然阁中与四人详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简单地对付了下午膳后,洛飘零、梦朝歌师兄妹陪着老伯和易忠仁去往涣心亭沏茶小叙。

几乎等同于菊园大管家及听雨阁大管家的慕容靖和石中火漫步于菊园廊道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独独姜逸尘“撇开”众人,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许久之后,才摸索着走向丈三居住之处。

自红叶将丈三从西江郡带回菊园已过去四个年头。

姜逸尘只在同年行将折返西山岛省亲之前,特地来探望过丈三一回。

彼时他虽然没有开口对丈三做下什么许诺,但心中却打定主意要为丈三被废、司徒钟惨死、无相门灭门复仇雪恨!

只是岁月蹉跎,他曾因西山岛的覆灭一度悲伤沉沦,也曾因此苦心孤诣誓报大仇,数次险死还生,逐渐深陷于波云诡谲的江湖泥沼中,不时在是非对错前举棋不定,与曾经所认为的快意恩仇渐行渐远。

作为共同出生入死的江湖兄弟,姜逸尘至今未能手刃将丈三折磨致残、将司徒钟折磨致死的姬千鳞,无力除去纵容姬千鳞为非作歹的笑面弥勒。

作为收益于《无相坐忘心法》的无相门“编外成员”,姜逸尘非但没能给丹霞山庄幕后的幽冥教造成多少创伤,甚至还因一己之私与之为伍。

即便后来分道扬镳,仍应下了卢昊了结西山岛旧怨的交易,置无相门馈赠门派功法的恩情不顾。

不论兜率帮和幽冥教有多少理由,多少借口,屠戮无相门都是有伤天和的恶行。

也正因此,每当念及这两份大仇时,姜逸尘总是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尚存于世的丈三,以及基本从世间除名的无相门。

方才从园中管事口中得知,丈三的伤势于三年前痊愈并决定留待在菊园中,姜逸尘徘徊良久,终究还是选择了面对。

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丈三不仅精神状态不错,且能勉强用碗勺独立进食。

姜逸尘的到来恰合时宜,丈三刚吃完饭不久,正百无聊赖地消化着吃食,静待午休。

见姜逸尘来得有些“鬼祟”,丈三瞪圆了双眼,咧嘴痴笑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下激动之情,缓缓张口说道:“呢拉,拉了!”

姜逸尘显然没料见丈三竟能开口说话,虽谈吐不清,却不妨碍理解。

素来心思细腻,更可说有些多愁善感的姜逸尘险些眼圈泛红,多眨了数下眼,掩去心底里的感伤,笑道:“是,是我来了。好久不见,丈三兄。”

……

……

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先前于陶然阁中听多说少的姜逸尘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讲人。

毕竟自断舌根的丈三要想将话说清楚好不吃力,大多时候是丈三想听什么,姜逸尘就说什么。

姜逸尘就算再笨也不难看出丈三之所以选择留居菊园,有大半原因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为了能和姜逸尘多说上些话,消减姜逸尘心中的愧疚,丈三不辞辛苦、磕磕绊绊地说了许多。

这些年来丈三很是关注姜逸尘在江湖上的动向,不少事儿能从菊园管事嘴中打听到,但个中细节找谁探听都不好使,本人亲自上门述说岂不妙哉?

姜逸尘同丈三讲了在听澜公子指点下与地煞门的智斗经过,讲了在蜀地汉阳村的义举,还讲了如何误打误撞地帮着云天观逼退幽冥教,以及跌落阴阳桥后的奇巧际遇。

丈三无不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用眼神撺掇着姜逸尘切莫错过冷魅这样的好姑娘。

除了让姜逸尘多讲述些亲身经历外,丈三的言辞重点在于开导姜逸尘,希望姜逸尘卸下那些不必要的思想包袱,好好活下去。

许是一下子将积攒了三四载的力气都花费光了,半个时辰后丈三便显现出明显疲态。

姜逸尘不再久留,服侍着丈三上塌就寝后便离去。

只是还未等姜逸尘决定好再往哪走走逛逛,还是去涣心亭和老伯、仁叔唠唠嗑,已被一人唤住。

那人一如既往地身着锦衣玉服,发髻却只用根束带缠绑,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既不乏吕风那般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派,亦不失江湖俊逸的潇洒从容。

姜逸尘没想到此人居然寻到这来了。

换作更早之前,此人见着他定会三步并一步地来个热情的大拥抱。

现如今,却是踌躇不前。

如果说此来菊园,姜逸尘最怕见着的是丈三,第二怕碰上的就是这人了。

他自觉于前者有愧。

至于后者,则是怕见到对方后会联想到相关之人而心生痛楚。

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认的第一个兄弟。

那个曾救过他一命、背过他两回、与他无话不谈的好兄长。

听闻其被掳走时,他不惜孤身闯龙潭的慕容靖。

二人见面虽少,可照理说早已是情义相许、生死相交的手足。

怎奈因为慕容靖亲兄弟慕容康的无耻行径,姜逸尘心间深扎了根刺,即便拔出了,每每触及仍心痛难消。

“慕容大哥。”

对于这个虽非血缘至亲,却知根知底的兄弟,慕容靖也有无限愧疚,看出姜逸尘的强颜欢笑,向来能说会道的慕容靖唇间亦泛着苦味,不知作何言语。

该开导姜逸尘人世间多遗憾,既是有缘无分,便顺其自然地放下?

慕容靖觉得自己不配说这些话,提前打好的腹稿临到当头又觉得太难启齿。

尴尬半晌,没想到却是姜逸尘打破了僵局:“慕容大哥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好。”慕容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和平日应付各色各类人物的敷衍态度并无两样,可唇齿甫开,其神思倒也立马活络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道,“好,是真的好。”

“这些年不仅身体越来越壮实了,身手也要比先前强上许多,想必不会差你太远。”

说话间,慕容靖已走近姜逸尘身前,向过往一般伸出胳膊揽住姜逸尘另一侧肩膀,边走边说。

“而且啊,老伯也慢慢把菊园中的事务交给我打理了,你说能不好么?”

“欸,以后有什么需要定要和我说,保证帮你办妥!”

……

……

一如少时交情无比深笃的发小,久别重逢后,总会存在这样那样的无形隔阂难以打破,再无法像小时候一般热络相处。

姜逸尘与慕容靖间谈不上发小之情,却再难如以往畅所欲言。

但这并不妨碍二人对都彼此仍保持有着充分的信任。

不论是谁遇到困难,对方都会竭尽所能帮着解决。

不论是谁再陷险境,另一人都会奋不顾身全力施救。

……

……

当姜逸尘和慕容靖二人缓步来到涣心亭中时,似乎洛飘零和老伯正好完成一盘对弈。

易忠仁在那抚掌赞叹。

梦朝歌和石中火却仅是含蓄一笑。

看来是洛飘零赢下了对局。

老伯捋须笑道:“还是得服老啊,年轻人更有那股狠劲。”

洛飘零恭谦道:“在飘零看来,老伯您已做到了我能想象得最好。”

老伯摇头笑道:“呵呵,你看来并不是会个拍马屁的人。”

洛飘零道:“这马屁是设身处地地代入后所得。”

老伯请教道:“怎么说?”

洛飘零解释道:“战争总会死人,要想少死人,必须去创造胜利的机会,并牢牢抓住,尽早结束战争。”

老伯认同道:“不错。”

洛飘零道:“那么便必须要有牺牲。”

老伯顺其意说道:“即是所谓死得其所。”

洛飘零道:“也更需要狠得下心来做决策,老伯的朋友遍天下,天下间的朋友也把老伯当朋友,愿意为老伯各尽所能,但老伯绝不舍得让朋友去送死。”

老伯似有所悟,说道:“也便是所谓落子不悔。只是,名满中州的情剑公子岂会是无情之人?”

洛飘零道:“我下过的棋很少,所以现在还能狠下心来落子。”

老伯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我下过的棋却是不少了。”

洛飘零道:“所以,我把自己代入到老伯您这年纪,发现自己并不能比您做得更好。”

老伯默然接受了洛飘零的说法,话锋一转道:“你很少下围棋。”

洛飘零道:“不多。”

老伯道:“你下得并不差。”

洛飘零道:“换个角度看,二者区别不大。”

老伯道:“只分中州和外夷?”

洛飘零道:“嗯,还有一点便是,一个棋盘落子越来越多,一个棋盘棋子越来越少罢了。”

老伯琢磨了下这句话的意味,赞同道:“确是如此,中州内外的棋盘就这般大小,顶多杀出来三两个变数,不会再有源源不断的棋子入局,而且象棋各子在不同时刻价值作用不尽相同,围棋上的棋子从总体而言却是相同的。”

听到这儿,除老伯和洛飘零外,在场的另五人都露出苦笑,想来二人又要就早上详谈中的细枝末节再进行一番推演商论了。

果然听得老伯就方才之言将话题深入,说道:“这么看来,以围棋棋势来对应天下局势,确实不妥,毕竟不是每颗棋子都是非黑即白。”

洛飘零笑叹道:“老伯这不免有恶其余胥之嫌,象棋棋子也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只是希望把局面看得简单些,围棋各子变数太多,易被局部得失牵扯走大局形势,象棋更易统筹全局,确实不能为中州而战的,提前抹除掉便是。”

“那么,能留下多少棋子?”

“应不下六成。”

“这么说来中州还没太过腐坏,不过六成对九成,实在不容乐观。”

“并不需要把对方全部战力都打掉才算赢棋。”

“是我老糊涂了,对中州而言,和棋已是胜利。”

“我辈所能为之极尽也不过是让这天下再谋个百年太平罢了。”

“如此已能让至少三代人安度一生,那么这场仗该如何打才能取胜呢?”

“老伯这是在考教飘零了?”

“考教说不上,准确说来是向中州的未来请教。”

“不敢当,其实飘零的考虑已在方才的棋局中。”

“如此说来,着重点还是在江湖?”

“必然是江湖。”

说到这,老伯再次长叹口气,他平常可没今天叹的气多,有些无力道:“可中州的江湖已今非昔比。”

洛飘零明白老伯心中的无奈,只得阐述清自己的见解。

“嗯,这也算不上崇古贬今,只是上一代江湖实在太辉煌了。”

“有能镇守国门的霍家,有不输成建制朝廷军的武当少林,有东奔西走为百姓构筑起身前防线的道义盟,有能征善战统率武林豪侠一举冲剿掉敌人老巢的萧、闫两位盖世奇侠,还有无数默默无闻到最后却甘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江湖好汉……”

“上一代的江湖是外夷始终无法推倒、甚至难以逾越的城墙。”

“留给中州一尊无比高大的背影,也在朝廷心中扎下了一根不得不拔的刺。”

“凝露台一役已暴露了外夷对战中州策略的冰山一角,更何况而今的中州江湖说是分崩离析也不为过。”

“以江湖制江湖,推倒了中州江湖,二十年前的历史便完全能够翻转过来了,外夷的江湖便是而今中州无法逾越的壕沟,有无数军兵将殉葬,中州就此沉沦。”

老伯闻言稍加思索,便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内,否则中州的江湖撑不了多久。”

洛飘零紧接着道:“所以牺牲不可避免。”

老伯问道:“如你所言,而今中州的江湖再无法向先前那般,那又该如何发挥作用?”

洛飘零展开自己的论述。

“大体分为三类。”

“一类得是江湖精英,他们是中州的斥候和先锋营,得主动出击去搜寻敌方江湖力量的部署,必要时需硬碰硬先下手为强!”

“第二类则是混编入军伍,大部分江湖人都散漫惯了,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所以人数越分散越好,不宜成团,实力也不能太突出,至少能有一两位主将有能力震慑住对方,约束对方行为,这群人在战时有出其不意之效,同时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战队防备。”

“第三类则是需要精英中的精英,孤军深入敌后执行斩首任务,此任务收益最大,风险最高,不论得手与否,都可能有去无回。”

老伯听完后,便补充道:“依我看,这第三类中还得加上一种人,守护在你这类主将身边的护卫。嗯,无月今后便是你的影子,你只管去做你的布置安排,你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

众人听言讶然,未及洛飘零开口,又听老伯说道:“恋蝶等待新生,听雨阁目前最薄弱的就是情报信息环节,无月一手打理的暗部从不落于人后,放到听雨阁去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幽冥也跟过去,道义盟有靖儿和龙儿撑着就垮不了。”

老伯最后说道:“我啊,确实挥霍光了自己的狠辣,见不得一些流血牺牲,中州的未来终究还得靠你们。”

涣心亭中一阵静默,易忠仁似因早便获知老伯有此想法,反倒没有多少意外。

其余人均不知作何感想。

良久,只听洛飘零起身郑重作揖,说道:

“吾名飘零,师父为我取名本希望我不再孤单飘零,居无定所。”

“没成想在师父走后,不得不违背其初衷,总在东奔西走,基本不得安生。”

“可无论如何飘零都未离开中州。”

“是石将军让飘零前半生得以过得幸福安生,离开石府那天,师父转达了石将军的话,要我等莫被仇恨蒙蔽双眼,心系天下安危。”

“飘零自问本非如此无私之人,只是既已应承了师父临终之托,便会将一切仇恨置于中州之后,为中州守住哪怕一丝火种。”

“莫说飘零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就算只剩一口气,飘零也甘为中州寻见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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