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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星陨雒阳(1 / 1)

就在重阳的前几日,刘备终于赶回了国都雒阳。但他没有入城,而是在城西的上林苑中静养。此时国中的一切大小事务,也已基本由太子刘燮决断。

在六月之前,刘备病重的消息就风传到东都的大街小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在议论年初的大胜与国家此后的政局变动。有的在暗中议论说,新皇登基不过四载,如今便伤重不治,会否是一个国家凶兆?天下又只是粗安而已,恐怕过不了几年又会使社稷动荡了。此事被廷尉记下来上报到尚书台,太子刘燮只说了一句:“这是吴人奸细造谣!”就用烛火把它点燃烧掉了。

此时刘备结束北巡,率众回到雒阳。刘燮却并不急着去见父亲,而是令宫中挑出两千雄壮精锐,皆着漆红铁甲,骑黄骠马,每人皆持一杆绛色小旗,并在出行前着使者清道,待到全城人皆知太子将要出宫之际,他方才乘车缓缓出城。

听闻储君出行,京中百姓无不拥攘街道,欲得一睹。但见宫卫持旗如林,驾马如山,缓步之间,自然有一股威武肃杀之气,而刘燮身着一袭青白宽袖华服,手握腰间三尺佩剑,立于车驾,左后环视。

百姓远远望见这个身形魁伟、仪表迥秀的汉家男子,恰似玉山初雪、雨霁朝霞,面容间又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百姓们见过后,无不赞叹感慨,暗地里说:“世上竟有这般的奇男子,如为天子,社稷必安。”于是流言尽散。

而刘燮则是马不停蹄,接连过白马寺与平乐观,于当夜赶到上林苑。这时刘燮才一反从容神态,火速去见父亲。刘备已多日不能起床了。刘燮看到父亲面颊清瘦,形容枯藁,哪里还有当年英伟之象?霎时魂飞魄散,一头跪倒在父亲床头,话不敢出,只俯首饮泣而已。刘备虽然病重,但神色依旧镇定,他对身边的黄忠、赵云说:“太子来了,你们也就去歇息吧,陪我走这一路,也辛苦你了。”又对刘燮说:“我今夜还死不了,你先以国事为重,夜里不要守在我这里,有什么话,我白日里再和你说。”说罢挥手让他下去休息。

然而刘燮心思沉重,一时睡不着,加上门外不时有宫人往来,惊扰了树上的乌鸦,一直呱噪不止,这令他甚是不悦。要在宫中,他早就令怒喝仆从了。但想到如今在父亲身旁,他不得不平缓一下自己的情绪,叫人请来黄忠,对他说:“老将军,树上的乌鸦甚是可恶,把他射杀了吧。”

黄忠诺声道:“我们武人素来讨厌乌鸦,待我射掉他们便是了。”他抓过三石强弓,用手指夹住一支猎箭,再把另一支箭搭在弓上,对准树上一只黑色的影子射去。就听得树上响起一阵扑腾,一只乌鸦一头坠下来,另一个黑影则扑打翅膀飞了起来,就在此时,黄忠的第二支箭飞快地扑到,一箭穿颈,乌鸦当空坠落,不想那尸体落下来时,却被树杈挂住,悬在半空当中。

黄忠提了死乌鸦前去复命,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弓,冲刘燮揖手而立。

刘燮见他抓着血淋淋的死乌鸦,不卑不亢地冲自己拱手,不知怎地心中有一种不够踏实的感觉。他恍然间才明白,自己以往的底气来源于父亲,而现在父亲将死,将完全靠自己来和这些老臣们打交道了。但这些人劳苦功高,真的会把年轻的自己放在眼中吗?刘燮一时又想起叔父陈冲,他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等陈冲入朝,恐怕自己这个天子权势还不如太子。

就这样怀着重重心事,刘燮沉沉睡去。

且说第二日,刘燮先下令让随刘备北巡的将士前去歇息,让自己带来的两千宫卫接管上林苑,并又处理从尚书台送来的文书,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又去拜见刘备。

刘备此时气色稍好,两人说了一会话。站在后面侍奉的,文臣有法正与皇甫坚寿,武人有孟达与陈到。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有使者传来消息,对刘备禀告说:“陛下,就在上个月,陈幽州病逝了。”刘备闻言一怔,很快面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他澹澹说道:“元龙走在我前面了吗?也好,我死以后,有他陪伴,路上也就不孤单了。”

他突然问刘燮道:“我死后,你打算如何处置朝中老臣?”

刘燮措手不及,但仍强打精神回答说:“儿臣无能,自然是萧规曹随,阿父如何用人,我便依旧如何用人。”

刘备闻言,顿时闭眼摇头说:“在我面前就不要说假话,人有亲疏之分,你又不是我,怎可能全然照旧?”至此,他睁眼露出肃然之色,冲站着的人摆摆手。法正等人会意,都退下去了。只剩下刘燮还在房中,刘燮知道父亲要交代后事,于是赶忙跪在地上。

刘备这才缓缓对刘燮说道:“我把整个天下交给你,从此以后,不要在人前示弱流泪。站起来说话!”

见他站起来,刘备又说:“身为人主,法家说要令百官敬畏,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只是霸道,孝宣皇帝说过,霸道王道不可偏废,我之所以能赢曹操,靠的就是在王道上的得众,你在这一点上差得太远,要多随你叔父修炼。记住,所谓天子,不过是江山之山而已,如不能安抚万民苍生这道江河,也会被江河所摧垮。”

“你本性聪明,只要有文武良臣辅左,不会出大差池的。朝廷方面,这两年你一直经手,料无大碍。五府武人,你不要妄动,当徐徐安抚,特别是东府袁谭,出身高门,影响深远,你一定要善待他,否则一旦生出乱子,祸及河北,就又要大战累年了。”

见刘燮欲言又止,刘备知道他的想法,就说:“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眼下天下不过粗安,孙权与曹丕都在等我死,到时候恐怕还要你去平乱。等你带着老臣亲征,立下足以服众的军功,更换臣属也就自然而然了,不要心急。”

“亲戚之中,你不要轻视你表哥(刘豹),他虽然是匈奴人,但也是百战老臣了,忠心不二,凡事多请教,不可不敬。我已决定派你二妹嫁给拓跋力微,你要好好拉拢他,他是个人杰,在鲜卑中说一不二,如果能世代为亲,北疆也就平稳了。”

“兄弟之中,老二说话不多,但很有见识,你不要小看他。老三虽然急于立功,但心地是好的,你也不要因此提防他,如果可以,让他出来做官也无妨,不愿意的话,就让他去蜀中当个富贵王爷吧。无论如何,都不要为难自己的兄弟。你在长安待得太久,对诸弟没多少感情,这是我最担忧的。”

停了一会,他接着说:“再就是为父的这几个结义兄弟与武人旧臣,想必你很头疼吧。你云长叔是国士之才,我死后,他在军中的威望最高,你对他一定要毕恭毕敬,有他支持,再大的乱事也能平定。你翼德叔性情耿介,广结名士,但做事往往不甚长远,若有过激举止,惹恼了其余亲戚,你一定要及时制止,不要伤了几家感情。”

“除他们外,段忠明凉州老翁,跟随我几十载,荣华已极,必不负你。南府魏文长只会用兵,却不善人事,你多担待他一些,必得其死力。黄汉升、赵子龙远来投我,必无异心,可为亲卫。牵子经我少年好友,又是河北民望,你也要关心他。至于西府的马孟起等人,虽然隔着一层,但也不要太苛责了,我再说一遍,宽能得众。”

说到此处,刘备已经很累了,连呼要水。刘燮急忙斟了水,把他的头抬高,喂他喝了两口。水从胡子流过,把衣襟都弄湿了。

刘备看着太子:“我还有三个人没有交待。”

“还有三个人?庭坚叔,和……谁?”刘燮问道。

“咳!还有你的同辈臣子!”刘备咳嗽一声后,继续说道:“年青一代中,除你之外,还有两个人,都是世之奇才。一个是诸葛孔明,一个是司马仲达。”

“诸葛孔明与你熟识,你是知道他的,他用心至公,才比先贤,足以做你的丞相,如果我没有你庭坚叔,恐怕已经让他总揽朝政了。我死以后,你也要和他尽心合作,成就一段佳话,明白吗?”

“司马仲达比孔明稍长两岁,他少年老成,行事果断,在政事把握上并不逊色于孔明。所以我让他入尚书台辅左你。他是背主降臣,在朝中无依无靠,用起来可能很好用,但你也要注意分寸。我看不出他的心思深浅,这种人不能太过重用。”

至此,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刘备终于谈到了最核心的问题,他说:“至于你庭坚叔,我没有多余的话,你只要记住,我死之后,你要以父事之,明白吗?”

刘燮沉默片刻,当即应允道:“明白。”

刘备看着儿子的脸,勉强伸手揉了揉,而后笑笑,他心想,自己其实是要刘燮学自己,但实际上,他是肯定做不了自己的。不过,这样也好。但他仍然再强调了一遍:“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汝父德薄,所以命不长久,你一定要做得比我好才行啊!”

刘燮迎上刘备注视的眼神,才发现父亲盯着自己的断指处,眼中满是懊恼与慈爱,他对这种眼神无所适从,但内心却波澜上下。他把头埋进父亲枯老的手上,两手抓牢,不知什么时候,温热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刘备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次日的夜里,刘备就不能再说话,于是他不再理睬任何人,抬头看着屋顶,等待最后的时刻。昏暗的烛火摇曳,照着他皮包骨头的身形和干枯蜡黄的脸。一代中兴之主,躺在那儿,同任何等死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人们则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地在旁边侍立着。室内极静,似乎刘备仅存的一丝气息,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刘备的眼睛还是睁开的,他似乎在无尽地凝视着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生征战的回忆之中。

三日后,也就是在九月九日重阳节当天,闲养在外庭的那匹天子坐骑,那匹黑色的黑龙驹,不知什么缘故,他昂起头,冲着远处的大河和广阔的穹野,发出一阵刺耳的长嘶。

这阵嘶鸣,让内室的人们心惊不安,人们急忙去看天子,他终于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刘备驾崩于上林苑,时年五十四,庙号烈祖,谥号昭武皇帝。

(当时明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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