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荀攸径直步行两里路,南下平城门。他远远地看见城门的轮廓,便看见袁绍隐约的身姿,走得稍近,可见城门下他身披明光铠,露出绾髻束发,胡坐在一块大石上,左手怀抱圆顶甲札盔,右手持算筹,正与一名文士对下六博棋。
袁绍抬首见荀攸靠近,以指触口示意噤声,自己则抛出六根算筹,见四根算筹圆面朝上,他便将两枚白棋向前各移两步,拦在黑棋棋路后方,对执黑文士笑道:“子远,你吃鱼在先,却不见后路已断,这可是博戏大忌啊。
六博棋,是自先秦传下的棋戏,以棋盘比作沼泽,盘六角为鹰巢,盘中央为水池,池中置有两鱼,棋手则各执六枚长方棋为六鹰,投算筹为数,令六鹰在池中相互争鱼,能先衔鱼回巢,便赢得胜局。
荀攸打量棋局,只见局中白棋四枚环绕水池,两枚绕至黑棋鹰巢,好似将黑棋四面包围。而黑棋则呈平行状,两枚守在水畔,三枚强攻挡住四枚白棋,一枚白棋衔起“鱼”,将其立起作为“枭”棋,“枭”棋若被对方鹰棋攻击落鱼,则也视为对方胜。从局势上看,黑“枭”棋与白鹰棋不过四步之遥,袁绍在此局已是胜券在握了。
那文士身着素色儒袍,手持竹扇,面上毫无不虞之色,他以扇面敲击棋盘,莞尔说:“本初,六博之戏何来大忌?所谓大忌不过是运数多寡而已,且看我掷得一卢!”他拾起算筹,在棋盘边轻巧抛出,荀攸一看,不多不少,正好六点。
文士便调回一枚前阵白棋,走四步挡住一枚黑棋,又把“枭棋”一前一后,停在原地不动。袁绍只需掷出五点,白棋就赢下这局。荀攸看明白了,这文士不论棋术,只拼运气,如此残局,他必须把把掷出一卢,而袁绍把把不过四点,他才能赢下此局。
袁绍也看得透彻,他不禁失笑道:“子远以我无运耶?”又接着投掷算筹。结果令人大开眼界:袁绍接连掷出二点、四点、一点,而文士当真掷出三个六,文士安然将黑“枭”棋越过白鹰,安然返巢,顺利赢下此局。一局下完,文士对袁绍伸手笑言:“本初你重视谋局,却轻之于运,侥幸让我赢了,那赌注可还算数?”
袁绍眼中掠过失望,但他面色不改,整顿袍袖,对文士拱手笑说:“愿赌服输,子远,就冲你这份筹运,河南尹也非你莫属。”说罢又对荀攸介绍说:“公达,这位可是我的晁错贾谊。”
荀攸闻言顿时了然,抢先对文士拱手行礼道:“想必阁下便是南阳许攸了,这盘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呢。”
许攸微微还礼,对袁绍笑道:“攸与袁使君下完了这盘棋,可雒阳这盘棋还未下完呢!公达兄,你把宫中的情况都说与我等听罢!”
荀攸这才记起使命,将何进被杀,诸常侍正封闭宫门,争夺尚书台之事一一说与袁绍,并对袁绍建议道:“常侍封门,城中定然还有外援勾结,时间紧迫,使君,如今我等要么即刻攻下宫门,要么便要铲除城中宦官外援,不容迟疑了!”
袁绍听闻消息,面色沉静,只拍了拍掌,一名高大武士从平城门后走出,手中提着一名老者,好似揪着一只鸡仔。武士将那老者扔在地上,老者委顿在地,脸色铁青,手足瘫在地上如同四条断头的蚯蚓。荀攸认得他,正是十二常侍之一的赵忠。
赵忠见得荀攸,身躯一阵猛烈地挣扎,口中呜呜作响,血痂粘在嘴角,显然是被拔去了舌头。袁绍将步履踩踏在赵常侍头顶,狠狠践踏了两脚,等他再无动作,袁绍方才悠然说道:“如今大势在我,雒阳全局,早就在我手中了。”
原来何进刚一进宫,袁绍便调出自己府上死士,或打扮成屠夫,或打扮成学生,或打扮成道人,或打扮成游侠,散步在两宫各处宫门附近,密切监视宫门动向。到子时,果然在苍龙门发现异动:苍龙门提前封门,却又让三名黑影从门缝间鬼祟而出,走不过三百步,便被袁绍死士全数拿下,果然是赵忠一行人,而赵忠怀中密诏自然也为袁绍所得。
见得密诏,袁绍计上心头:许攸擅长模仿字迹,袁绍便让他在密诏后追加一条,下令让许相、樊陵带领属官至平城门前,与车骑将军汇合,进而安抚何进余部。待墨水稍干,袁绍便差遣两名手下换了小黄门袍服,传达密诏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荀攸审视袁绍,仿佛重新认识他。袁绍心情大好,站起身,对荀攸拍肩笑说:“公达,若无你襄助,我如何怒斥宦门呢?”他望向东北方的官道,淡然道:“算算时间,许公、樊公也快到了。”
未久,街角处果然蹿出两条火龙,他们见到城门处军士众多,加快脚步上前,走到距离平城门几百步的地方,高呼问道:“是车骑将军吗?”
袁绍身后一人上前,尖着声音做黄门状:“车骑将军在门后整顿军队,来的是许公与樊公吗?”行伍中先后传出两名老者的声音,荀攸听得是许相先说:“是我。”樊陵随后问道:“已是深夜,诸君为何不点明火?”
那人回说:“如此大事,正要隐形匿势,方能一举成功,如何能堂堂正正行事?诸公也熄灭火把,上前稍等片刻,车骑还要与诸公商议大小事宜,切不可放松啊!”
来人一片议论纷纷,都认为说得有理,便熄灭火把,靠近城门,几名卫士向前,迎住为首的许相、樊陵二人,问说道:“两老带了多少人马?”许相、樊陵并不回答,只说要先见何苗。
袁绍当即厉声道:“这些都是宦奸浊流,给我尽数拿下!”事起突然,城门军士准备已久,在昏暗中如弓矢般射出城门,许相、樊陵靠得过近,当即被按住双臂,刀挟脖颈,押到袁绍面前。
喊杀声中,随行的三百余名属官与兵士们慌乱一片,黑暗中摸不清道路,他们便拥挤着向后奔溃,岂不料他们熄灭灯火时,一支伏兵便趁机封锁街口,将这些官吏撞个满怀,都不须刀剑,袁绍之用了两刻钟,便将与常侍勾结的官僚一网打尽。
这时袁绍才点起火把,照亮他得意的面色,荀攸也得以看见门前场景:许相、樊陵两个六旬老人,此时被几名小兵按在地上,朝服扯出裂口,冠冕都被打掉了,露出满头的花白头发。
许相对袁绍喝道:“袁本初你意欲何为!你有何调令聚兵在此!你这是谋逆!”
袁绍对许相冷笑道:“许公与奸佞一党,祸国殃民,纵有诏令圣旨,便不是谋逆吗?我为国锄奸,何为谋逆?!”
他不再看许相,押着许相的兵士心领神会,将许相踩在土里,抽出斫刀压在老人的脖颈上,老人的肌肉松垮,一刀便斫去了他的头颅,赤血将泥尘凝成团团湿土,又在湿土上堆积成血泊,露出许相森森的白骨。
樊陵见状面如土色,不住在地上磕头,嘶声求饶说:“如今雒阳内外困顿,太后有诏,我作为人臣,岂有不尊之理?老朽与常侍结交,却从无害人之意,袁君给樊某一条活路罢!”
袁绍闻言大为诧异,指着身侧荀攸,对樊陵问道:“此乃常侍矫诏,荀侍郎可为我所证,太后何曾有诏?”樊陵一时愕然,转首望向荀攸,还未说话,便又为兵士枭首。荀攸在一旁大为不忍,樊陵身为名士樊英之后,虽时有贿赂常侍以求拔擢,但他为官清廉,历任州郡又多有治名,此时被杀绝非善事。
随后袁绍又清点俘虏,发现俘虏中还有将作大匠程躬、光禄勋傅诩、雒阳令许芝、雒阳北部尉岑真、少府主簿高乐等四十七名京畿官吏,袁绍也不讲客气,与一刻间将他们尽数砍死,刮去胡子,全扔进城外雒水。
袁绍处理俘虏这段时间,城西忽而亮起熊熊火光,他不由笑道:“好啊,城西已经热闹起来了,但我们还要稍等片刻。”
他们在平城门等了半个时辰,荀攸听到城外隐隐有踏蹄声,八千人马自西方驶至平城门前,连太学学子都有所耳闻,以致不少年轻人出门探看。但这群人马毫不迟疑,径直与袁绍汇合,军阵中一名老者走出,问袁绍道:“诸事可已办妥?”
那正是太傅袁隗。袁绍上前搀扶叔叔,对其笑道:“小侄在此处等了一个时辰,大人总算到了。”他又正色说:“万事俱备,只待大人号令了!”
万人大军大步开进雒阳,直奔朱雀门而去。朱雀门外,诸多鸿都弟子仍未离去,他们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雒阳到底发生何许事。他们望见城西的大火,还在纷纷议论:南宫走水,在此时大不吉利。他们听见踏步声,又不禁问说:可是地动复发?
他们便看袁绍领大军而来,前军挥舞刀剑,将近千名鸿都学子瞬时斩杀殆尽。
十载前,灵帝设立鸿都门学,在宫中设立三十二贤人相,对鸿门学子寄予厚望,希望复兴皇权,重振天威,所得却不过是一地宠佞骂名。但十余年来,士人也不得不承认,鸿都门乃是书画诗赋之胜地,孰料一夜之间,便尽数化为乌有。
袁绍仍按故计,将死人胡子都剃了,一股扔进雒水中,对外就说皆是宦官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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