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帆贼的出现仿佛是黄昏提前降临,汉军听着马蹄的声响望过去,看见的是一片如赤霞彤云般的骑军。他们身着铁甲,在外面又批有一层绛红色的锦绣,在锦绣的铃铛响动下,仿佛是血河席地一样,分成数条竖列,直直向汉军涌来。
开始的时候,锦帆贼每一条都基本保持在一条直线,但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山壁,于是到了中途,他们都成了散乱的阵型。可即使如此,地面踏蹄之声仍如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雪水的湿气紧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甘宁本以为此次突袭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不过汉卒们的反应却显得极为老练,仿佛是早有预料,侧翼的汉卒从腰间包裹中掏出成堆的铁蒺梨,信手洒在北面的坡原上,而后密集的结阵,将前后数排的长矟挤靠在一起,再向前伸出,更后面的士卒则伸手抵住矟末,来帮助他们抵御蜀军骑军的第一波冲击。
最前面的锦帆贼见此情形,只得紧急勒住马,准备用弓箭先行射击,但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汉军中的士卒已经先一步射出如雨般的飞失,像冰雹般打在他们的甲胃上、马铠上,马匹们为此不断的嘶鸣,显得极为畏惧。
甘宁对此不为所动,他只赞叹一句道:“好耐斗的汉子。”而后翻身下马,从鞍上取出双戟,看样子竟是放弃了骑兵的优势,要与汉军肉搏!汉军们看他如此行径,都不禁在心中暗嘲不智。等甘宁靠近后,他们又才发现,这高大又俊秀的汉子不仅衣着华丽,锦绣披风上还镶有金丝,一看便知是富贵之人,说不得还是这支骑军的主将,众人不禁起了贪欲,主动将阵型散开成一道半圆,试图想将他包围擒杀。
不料甘宁不退反进,他双手将长戟来回舞动,将身边的汉卒都逼开,忽然在一个瞬间停住,将右手的长戟脱手而出,就像一支大号的箭失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发现一人已被长戟穿胸而过,径直钉在地上,鲜血沿着戟杆汨汨而出,很快就没了声息。
而甘宁抓住这个空档,将另一只长戟换到右手,左手拔出腰间长刀,以迅雷之势撞进人堆之中,汉军们来不及刺,就被甘宁靠到身前,这已是长矟不及的距离,反应快的换上斫刀,还能缠斗一番,反应慢的还未放下长矟,就被甘宁趁机连扎几刀,纵然不死也已重伤,后面的锦帆贼见头领如此英武,不禁欢呼雀跃,也带着纷纷下马厮杀。待他们涌上去后,一个数丈宽的空间被清扫出来,骑士们也就从此处涌了进去。
右军的汉军竭力做出反击,想遏制住蜀军骑兵的攻势,但奈何在他们的东面还有黄权的大军,在得到甘宁的支援后,黄权立刻擂响总攻鼓,右军预备的诸阵立刻高举矟戟,茫茫的军势仿佛雷鸣般轰响原野,又仿佛一座山在缓缓逶迤,直向汉军左军压去。
靖远校尉胡轸见状,知道战事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毫不迟疑地对军司马梁宗下令道:“收缩阵型,让每曲自结圆阵,等待援军!”而后又向身边的令兵传令道:“去和使君说,依计行事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等待回信的空隙,胡轸眼见数倍于己的蜀人包围部众,心中焦急不已,即使陈冲嘱咐在先,他仍然如昨日般披甲上马,亲自到前阵鼓舞士气。然而不止汉卒们得见胡轸上前,蜀人们也看到了。昨日他们与胡轸交战之下,对他连斩数人的印象大为深刻,纷纷高呼说:“是那个黑铁男子来了。”因为胡轸身穿漆成纯黑色的两铛铁甲,却能在阳光下闪耀明光,故而蜀人们如此称呼。
甘宁此次冲阵,本意就在胡轸身上,他看到胡轸冲出,即刻退出战场,从亲信手中牵过一匹银白的健力骟马,又换上一把从未见血的百锻钢刀和一杆丈八长矟,对前面的蜀卒呐喊道:“都给我让开,这人的首级是我的!”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抖动缰绳,沿着汉军圆阵之间的间隔跑马冲了进去。周围的汉卒见他意图明显,试图稍加阻挡,但他视若无睹,用长矟绕着自己挥舞了两圈,汉卒们又不得不闪开了,地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在没人干扰的空隙,他夹住长矟,飞快地抽箭搭弓。正好他前面就是胡轸的军旗,是由一个穿两铛皮铠的高大汉卒握着,没有风,旗子是下垂的。这面军旗是胡轸部三面军旗的一面,且不完全相同,但除了汉军传统的黑底红边之外,都在上面绣着灰黄色的孤狼,奔驰于旷野之间。
甘宁没有犹豫,抬起拇指就射,同时夹马向前冲去。当那汉卒应弦而倒之际,甘宁已经策马感到,他直接扔下弓箭,松开手臂一个揽抱,正好将旗杆夺在手中,而后右手调转马头,拖着旗帜,朝着不远处的胡轸吆喝。
军旗是三军之魂,甘宁此时挥舞军旗,简直是汉军的奇耻大辱。胡轸也知道他绝非易与之徒,但此时事关荣誉,也容不得他再三犹豫,只得高举染血的矟尖,返回来与他对敌。
胡轸先是勒马降低马速,和甘宁缓缓接近,显示出一副谨慎待敌、要长久缠斗的模样,甘宁倒不为所动,搂着旗帜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这时候,忽然一支流失从空中划过,往两人静止的视野之中仿佛是一道火炬,顿时点燃了两人的斗志。
胡轸突然打马,从一道道扭曲到几乎可以忽视的兵士缝隙中钻出,在要即将靠近的时候,他又勒马一停,立即用长矟朝近在迟尺的敌人刺去,这夹杂着一慢一快的一刺,是胡轸在陇上对敌多年总结出来的技巧,也不知有多少新兵就此倒在他的长矟下。
但甘宁显然并非新手,他虽然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左手的旗杆却恰到好处地挥了过来,正好对在胡轸的矟尖上,“啪”地一声脆响,矟尖穿杆而过,离甘宁的鼻尖却该剩下两寸。一击不中,胡轸正要抽矟再刺时,甘宁将旗杆往外一抛,陡加的重量令胡轸顿时失衡,也来不及抽出长矟,甘宁的下一刀便从左面奔袭而来。胡轸知道躲闪已晚,只能耸起肩膀,用肩胛的铁甲硬接。
一声极剧烈的“叮”声响起,胡轸险些因剧痛昏死过去,但强烈的求生意志又促使他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地捡起旗帜,从士卒们的掩护中逃回军阵内。蜀军见状,不觉士气大振,齐声高呼“万胜!”,汉卒也不禁失色。
但紧接着,战场的形势再次发生了改变。几乎在胡轸向后奔逃的同时,中军的后方忽然响起令人心季的号角声,与蜀军不同,汉军的军号更为低沉,但却也更为清晰,虽然是远处的呼号,但在众人耳中又像是朦胧的呢喃,萦绕良久后才缓缓消散。随后,响起的便是嗒嗒的马蹄声,仿佛是春雪消融化作一股溪流,很快从山巅流淌而来,蜀军向声源处望去,发现汉军中也冲出浪涌似的骑队,好像大河的波涛跃上了旷野之中,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蜀军不料汉军还有未动用的骑兵,原本刚刚上扬的士气,此时又很快转为惊愕,甘宁敏锐地察觉出士气的变化,都对周遭的军卒提前大喝道:“临阵脱逃者,罪在不赦!”而后又鼓舞道:“敌军不足我军一半,不过是几千骑,又何可惧?都是我等的赏格罢了。”
然而就在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又发觉远处的中军传来阵阵骚乱,甘宁回首望过去,正见一道黑色的铁流从正面穿出,他们越过成垒的尸堆,闯过飞蝗般的箭雨,在午日的照射下,这股骑兵身上竟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漆黑,如同从幽泉中跃然而出的死神,竟无人能够阻挡半分。
此时会战已经到达最焦灼的时刻,两军的左右翼阵线已经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唯有双方的中军还未完全发力,此时汉军中军派出两千重甲骑军,代表着陈冲的最后一搏。
而在蜀军中军中坐镇的刘范看到这幅景象,心中陡然一惊。因为此时他已派出了所有骑军去援助左军,正如他在战前忧虑的一样,此时的中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刻,而甘宁又在战场的最北面,即使召回他抵御,也未免显得为时已晚了。
但在这个时刻,也容不得刘范再做犹豫。如何做?他脑中瞬间有了答桉,随即起身亲自走到鼓阵之前。在鼓手惊愕的眼神里,他拿过鼓槌,亲自擂响中央最大的那面青牛皮鼓,一息一声后,整个蜀军鼓阵中都随之敲起急促的鼓点。纵然是晴空万里,但此时的战场却是雷声密布,那正是总进军的命令。
这意味着今日这一战,终于来到了收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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