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逆旅,在这熟悉的密室之中,一方食盒被人摆放在狭长的地道中央。左右两侧是漆黑的两间密室。地道的一头,三名正哭泣的女子蜷缩在一起,而另一头则站着阿季。在她身后有一方井,井中有水。井壁被凿穿了一块,狗洞大小。
此刻,阿季一手持剑。剑指面对三人,另一只手斜握着火把。背上的剑鞘与少女笔直的背影伴随着火把的光影缓缓摇晃。封闭的空间内,仿佛有风吹过。
“你们逃不掉的,还是吃饱了快上路吧。”
声音低沉,冷漠之中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小女子与您无冤无仇,何故不可放我等姐妹一条生路?这般逼迫,于汝何益?”
周遭安静了片刻。
“抱歉!尔等晋奸,必须得死。”
剑芒金灿灿的,光影耀目。三人被阿季道破身份,哭声戛然而止。
“你何以知晓我等身份?”
“晋有寒食之风。”
简简单单的回答,让对面的三人皆是凛然一惊。她们不过偷了些熟食充饥,没想到身份却已暴露。
阿季答话之余,对面搀扶同伴正欲起身的女子陡然一扬衣袖。一缕寒芒顺着对方那宽大的袖摆划出,“嗖”的一声飞了过来。阿季不躲不闪,踱步向前。手中的火把被那激射而来的寒芒穿过,火焰炸裂,无数火星与木炭的碎屑坠落。周遭光影忽暗忽明。
“当”身后传来一声金属碰撞之音。此刻,阿季已然行至那食盒附近。左右两侧密室的入口已被少女堵住。紧接着,挥剑、刺出、再挥剑,动作行云流水,快到甚至听不到敌人的惨嚎。
“出来吧。吃饱了上路。”
她就站在那里,冰冷的语气在这狭长的空间内微微回荡。周遭死寂。
“有心一搏却不敢现身?”
原来那匕首在触碰到墙壁后,并没有落地的声音。少女笃定在她身后还藏了一人。
滴答滴答的水声,伴随着厚重的脚步快速逼近。
“我...我...和你拼了。”
声音颤抖,甚至是带着些哭腔。
阿季一个闪身,手中的剑便已刺入来人的后心。对方踉跄着向前方扑倒。食盒被打翻,里面的馒头滚落了一地。
看清倒在地上之人身形娇小,阿季不禁惋惜,重重的吸了口气。
她不喜杀人。无奈这事情只能由她来做。俯身捡起沾有泥土的馒头,她咬了一口。肉馅的汁水依存,很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呆了许久,随后将那几人的尸体搬出,在院中的马厩挖了个大坑。
这里位于城东,人迹罕至。因修筑瓮城,民舍被拆除了不少,这处逆旅也不例外。屋舍倒塌,依稀存留的茅草与腐败的气息尚可辨识出马厩过去的位置。
安葬了几人过后,阿季已然累到虚脱。夜色暗沉,透过破开的院墙,瞧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晃动,似有军士向这边巡逻。少女赶忙将火把熄灭,从土灶下方跳入地道,在密室中休息了一会儿。自井中取了些清水洗净双手,这才再次越出。
拎着食盒,长剑背在身后,少女在废墟之中缓步前行。行至城中民坊附近,被士卒拦下:“你这女子,这么晚还在街上晃悠,不知城中宵禁吗?”
“小女子给家中良人送饭,回来晚了些,劳烦君子放行。”
阿季掏出司马府的令牌。
“送饭?这都什么时辰了?”
士卒接过令牌,觉得纳闷。可当查验了令牌,想起少女自称给夫君送饭,立时变得肃穆起来:
“原来是少司马夫人。卑下莽撞。快快放行。”
路中的拒马被挪开,几名士卒恭敬无比的让出道路。待阿季走后,士卒小声议论:
“有此等女子为妻,这么晚了还不归家,换做是我早就...”
说话之人嘿嘿傻笑,有同伴不满道:“早就什么?就你那德行怕是给阿季夫人提鞋也不配。”
“哼!我就想想。”
“你小子若是见识过她的厉害,怕是想都不敢。话说,夫人怎会从城东而来?莫非少司马人在城东?”
几人眺望远处的城楼,漆黑一片,再看向身后少司马府的方向,皆是不明所以。
戌时过半,自邑宰府归家的王诩一头栽倒在榻上。身体趴在床上,摆出个“大”字。看上去很是疲惫。
“哎呦!累死我了。”
先他一步归家的妻子,此刻穿着一席素雅的青衣坐在榻旁,帮王诩脱去鞋袜。
“怎么了?”
“有民众在城西挖掘地道,打算出逃,结果被守城士卒发现。”
待鞋袜退去,王诩自觉的坐在榻上,将满是臭汗的脚丫放入木盆。
“然后呢?”
“自然是两边开打。死了不少人。那些当兵的,下手真狠,若非为夫及时赶到,怕是留不下一个活口。”
阿季轻叹口气,小手温柔的搓洗着丈夫的脚。
“唉!也是无可奈可。”
“谁说不是呢?都想活命。这世道真是可怕。”
随后,帮王诩宽衣。
“良人可有将人治罪?”
“暂时收押在邑宰府,依律断足。唉,这和杀人也没什么区别?”
再将衣物挂起。
“如今缺医少药的,施以断足之刑,怕是十不存一。”
收拾了一番,少女熄灭灯火,爬上了床榻。王诩搂着妻子,心情复杂的睁着眼。
“良人可有想过,若是城破了...”
阿季低语,似是在询问。王诩叹出口气,一只手用力抱了抱对方。
“真是到了那一步,为夫做个超大的孔明灯,带着你和元儿一起飞出去。”
显然这只是玩笑,以当前的技术水平,王诩根本做不到。
察觉到妻子的担忧,王诩将脸颊凑了过去。鼻尖轻触鼻尖。
“别乱想了。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他当然有办法,而且确信自己的办法。阿季喃喃道:“如果...妾身是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良人会舍弃百姓带着妾身与元儿离开吗?”
屋内静悄悄的,这个问题王诩没有想过。如果较真起来,他会选择逃跑。毕竟,死守戚城在他看来仅仅是姬兰给出的一项任务,只要做到不辜负对方,将城守至最后一刻已是仁至义尽。若是把自己与阿季的小命也一同搭了进去,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么伟大。
卫国与他不过是当下的栖身之所。知晓三家分晋,秦国横扫六国的历史。王诩再不济,也要在这历史洪流之中抱个大腿,保家人一世太平。
“会的。”
嘴唇触碰,少女的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
她很难过,不是因为让夫君做出选择,而是自己心存愧疚,一意孤行。
“是为夫对不住你。”
王诩看穿了少女的心思。自己更是心中有愧。他将妻子的脑袋没入怀中,下巴抵着那顺滑的青丝,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了。
曾几何时,他也曾简单质朴,诚实守信。
时间就像一口染缸,单纯的颜色始终逃不过岁月的蚕食与渲染。
伪善、算计、冷漠是最终的结果,充斥着整副皮囊,像本能,更像是职业病。
带着没有色彩的笑容,以最肮脏的心理揣测,凡事考虑成本与回报。
说好厌倦了这种生活,上天给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他想做出改变,变回最初的模样。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如今就连自己的妻子也被算计其中,未免太过残忍。
“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这一夜,阿季辗转反侧,梦见幼时的自己坐在草垛下哭泣,梦见君夫人质问自己为何害少君惨死,又梦见大火焚烧的云梦,一连串的梦境让她痛苦不堪。待到卯时唤醒王诩,为其穿衣,准备早膳,那股疲惫之感如山岳一般压来。
少女强忍着倦意做完这些。忆起昨日还有些事情尚未完成。于是,又到厨房忙碌起来。
“姐姐放着,我来。”
姬元见她一直在忙碌,满脸都是汗水,也就跟在阿季身旁帮起忙来。女孩学着阿季揉搓面团:“姐姐要蒸蛮头?用什么馅?”
馒头由来已久,最初是用于祭祀。馒头内有肉馅,可当做蛮族人的头颅献祭神灵。和包子有点不同,保留了馒头外表光滑的造型。
“没有馅儿。”
水已烧开,阿季将搓好的馒头放入竹屉当中。
姬元嘟起嘴来:“没有馅儿?那有什么好吃的。”
“这样可以存得久一些。”
古代一没冰箱,二没防腐剂。食物保存,全靠盐腌。若要馒头不变质,其实是有很多方法。比如,晒干,撒上些面粉封存起来。
“存得久有什么用?吃起来还不是硬邦邦的。”
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硬邦邦的馒头,咬上一口可以崩掉门牙。
“你呀!是没饿过肚子。将这蛮头烤着吃,或是用热水泡一泡皆可充饥。”
姬元满脸的嫌弃:“咦...元儿才不吃呢。”
一枚枚鸡蛋又被放入沸水,待到将馒头蒸上,阿季依旧没有停歇。几串风干的咸肉、几坛酱菜被少女挪来挪去。东闻闻,西嗅嗅,好似清理过期的食物。姬元也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元儿!拿些罐子给姐姐。”
“好嘞。”
收到命令,姬元一通翻找。
“放酒具的地方找找看。”
“找到了。要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多拿几个。”
阿季接过女孩递来的空酒罐。忽得眼前一白,感觉天旋地转,自己似乎踩在了棉花上。罐子摔落,有的破碎,有的仍在地上滚动。
“姐姐!你还好吧?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非依着立柱,少女已然摔倒。姬元搀扶着她,小鞋子踢开地上的碎片。
“无碍!昨夜没睡踏实,休息片刻便好。害妹妹担心了。”
“死卫诩!臭卫诩!”
女孩小声咒骂起来,觉得这一切都是王诩害的。明明阿季姐姐的身体一向很好。阿季顿时脸红。
“不关良人的事。”
“姐姐总是袒护卫诩。”
阿季说过她,在姬元的腰上轻拧了一下,随即二人便嬉闹起来。
快到巳时,府中婢女急匆匆的跑来通报。说是安置伤兵的医馆发生了混乱,有女官被士卒殴打。阿季闻声连忙赶了过去。姬元不放心她,于是也跟了过去。
来到城西一处露天的院落,还未入门便听到吵闹之声传来:
“我兄弟不过腹泻而已,前些天还与我一同值守,好端端的,如今你告诉我他已病危?开什么玩笑。”
“是啊!你到底会不会医治?好端端的人被你医成这样?你得给个说法。”
“我等兄弟守城不惜性命,如今染上一点小疾,便险些丢了性命。依我看,是你不舍得用药救治,有意害我兄弟性命。”
一群士卒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阿季一边喊着“让开”,一边挤入人群。
“贱婢!我兄弟若有什么闪失,乃公要你陪葬。”
来到人群的正前方,一名军官正拎着一女子的领口,像是在拎小鸡。而那女子一颊通红,身体悬在空中,双脚不停的摆动,挣扎得十分痛苦。
“住手!”
阿季一个健步冲了过去,拦腰抱起那将要被抛飞的女子。围观的人群随之安静下来。女子哭哭啼啼,满是委屈:“夫人!夫人!”
“别哭,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夫人容禀,有一士伍肠胃有疾,腹泻、呕吐不止,发热数日,应是疟病。营中多有患此病症者。夫人曾交代过,霍乱腹痛垂死之人当以藿香、橘皮入药。可如今城内哪儿还有药材?婢子便以土方寻得甘梨煎煮,一连三日喂那士伍服下。病症无减反增,如今那人气息孱弱,已无生色。”
城中多有地窖,像鸭梨这样的水果,保存得当的话是可以从冬季一直储藏到开春的。也难为这女子可以想出这样的办法。
得知城内没有药材,士卒们哗然一片。阿季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让那女子引路,带她去看病患。闹事的士卒紧随其后,一行人走入一处屋舍,里面整整齐齐的铺满了草席,病者皆是躺着。有人呻吟,有人呕吐,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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