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姜接过木碗从胸口的衣襟内掏出一只小瓶,而后从瓶中倒出了几粒乳白色的药丸。一旁的小桃大惊失色的叫道:
“见血封喉?”
春秋时期常见的毒药只有三种。砒霜、鸩毒与见血封喉。见血封喉是用毒箭木的白色树脂制作而成。顾名思义,见血封喉常涂抹在箭头上,所以毒箭木因此而得名。这类毒药的出现便是弥补了箭矢因没有金属箭头导致杀伤力有限的缺点。
见血封喉氧化后是黑色的,与生漆极为相似。而卫姜拿出的则是白色的。显然这毒药的纯度极高。
卫姜用木勺将铜鼎中融化的蜜蜡取出,而后倒在那乳白色的药丸上。蜡油迅速将其包裹,像是为毒药附着了一层糖衣。
“如此一来。他若服下这毒药,一时半会便不会毒发。死后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
小桃惊喜的说道:
“姐姐真聪明。这样的办法也能想得出来。我看卫诩是死定了。”
卫姜无奈的笑道:
“傻妹妹。你以为间人被俘后,自绝的毒药是怎么做出来的?”
随后,她从木碗里取出一枚附着蜜蜡的药丸,放在手心搓揉起来。显然是有些烫手,女子龇牙咧嘴,表情甚是夸张。小桃见状,打趣道:
“难怪姐姐的手如此滑嫩,莫非是用了这蜜蜡。呵呵。”
卫姜没好气的嗔道:
“倘若妹妹不幸被俘,记得服毒时咬破这蜜蜡。不然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还要将毒药再吐出来。啧啧,想想就可怕。”
小桃听得头皮发麻,强装镇定的说道:
“呸呸呸!我才不会被抓呢。若真的被抓,我便投了卫人,把姐姐也供出来。”
卫姜莞尔一笑。
“好啊!你我姐妹共赴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二人沉默了片刻,小桃怯懦的看了卫姜一眼,而后喃喃的说道:
“姐姐聪慧美艳。为何要做间人呢?觅得一良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
她们本为越女又是女官。其实是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小桃不解的是卫姜明明可以过的更好,为何要嫁给一名卫人军官且对方的长相差强人意。
卫姜自嘲的笑道:
“良人?呵呵。世上又有哪儿个女子不愿效萧史弄玉那般鸾凤和鸣呢?”
随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言语隐晦,带着一丝凄凉之感。小桃想了想,立时恍然。不禁鼻头酸涩,心疼起对方,道:
“姐姐还忘不了他吗?”
卫姜眼波迷离,鲜润的红唇一张一合。表情似回忆、似犹豫、似感伤...
她可以为了豫让付诸一切,但心中的期许等来的却是豫让与别的女子琴瑟和鸣。她苦笑道:
“这就是我的命,怨不得人。能为他做些事情,讨他欢心...就够了。”
笑容着实勉强。小桃为她不值,于是不忿的骂道:
“他就是个薄情的混蛋。姐姐为他叛国,为他不远万里来到卫国。他居然又娶了妻室。姐姐!真的值吗?值吗?”
明明是安慰别人,自己反倒是先哭了。小桃哽咽着看向卫姜。对方依旧专心的捣鼓着那些毒药,语气平和的回道:
“值啊!若不是他,姐姐早就死了,也不会遇到小桃。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报。怪不得他。”
正值碧玉年华的小桃,对自己的爱情既憧憬又期待。然而卫姜坎坷的情路以及故作坚强的洒脱,便是赤裸裸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她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更不愿被对方扭曲的爱情观说服。因为在她的认知中,以身相许是浪漫的,救命恩人是英俊且有才华的。豫让符合了一切标准,两人本该有个好的结局。报恩她能理解,但为了恩人嫁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便不能理解了。
小桃有些激动。
“你说谎。你八岁便跟着他,你们一起出生入死,经历过那么多事。如今十八年过去了,欠他的早已还清。我若是你,要么就杀了这薄情的人。要么就嫁给他做妾。干嘛要折磨自己?”
“你不明白。他不会纳妾的。这样的人又岂会是薄情的人呢?”
小桃听得出她在袒护豫让。于是,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
卫姜虽不是她的亲姐姐,但二人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她不愿看着卫姜继续沉沦下去。于是,从卫姜手中抢了一枚毒药,正色道:
“哼!姐姐放心。待到城破了。我便去晋国寻他夫人,将这见血封喉喂她吃下。如此姐姐便可做正妻了。”
卫姜伸出手,抓了她一把。
“快给我。别胡闹。”
小桃躲闪开来,将那药丸藏在袖中。
“不给。我说到做到。”
卫姜急了。
“你呀!根本就不懂。让哥哥若非长情之人,我又岂会...”
然而话说了一半,这才发现吐露了心声。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小桃眉开眼笑的打趣道:
“岂会什么?一直等着他?念着他?哎呦!让哥哥。好亲热哦。”
卫姜俏脸一红,白了她一眼,岔开话题道:
“明日一早你去趟邑宰府。告知邑宰大人女闾因战事影响经营不当。如今难以为继,楼中尚有美姬十数人需官府妥善安置。劳烦他出面安排一下。记得,带几匹上好的丝绢一同送去。”
她料定曹邑宰不敢吃独食,一定会借此巴结上司。然后,将人送到王诩与姬章那里。如此一来,下毒便简单了。
阴谋在黑暗中酝酿着。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如白云苍狗。二人苦心算计的对象,却在第二天主动的送上门来。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晋军便开始填壕。随后,全城示警。王诩顾不得梳洗吃饭就去了城东。虽说兵事交由姬章,他无需过问,但王诩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心里没底,总觉得应该见识一下。毕竟只有打过了,才知道双方的差距。
过去,他与墨翟纸上谈兵,觉得攻城不过尔尔。可战争来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便没有了玩世不恭的态度。
王诩衣冠不整的来到了东城楼。此时,姬章身披战甲,威风凛凛的伫立在城头。老人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正捋着胡须与一众将官有说有笑。到得看见王诩,姬章笑眯眯的指着会盟台的方向,得意的说道:
“呵呵,诩司马来的正好。老夫方才还说道你来着。瞧见没有!晋人在干嘛?”
不等王诩开口,姬章身旁簇拥的军官便赞许道:
“大司马老当益壮。豪气不减当年。”
姬章哈哈大笑。王诩一头雾水,于是挤过人群,看了看远处的晋军大营。片刻后,他疑惑的问道:
“咦?奇怪。晋人何时这般勤快?居然也会亲自挑土填埋壕沟?”
他记得晋人抓了不少百姓。犯不着拿自己的士卒来当苦役。
姬章老脸一沉。显然对王诩的言语颇为不满。这时,人群中有话音传来。
“诩司马。您看会盟台啊。”
王诩仔细一看,原来那些填埋壕沟的士卒皆是从会盟台下搬运土石。
“莫非晋人打算拆掉会盟台?可是为何啊?”
这货明显是故意的嘛。绕来绕去,就是看不到关键点。
周围的军官鄙夷的看着王诩,似乎是想说,“你眼瞎吗?”随后,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
“诩司马贵人眼高,看不见晋人的帅帐亦是自然。”
随即哄笑声一片。
这也怪不得王诩,毕竟相距甚远。帅帐只有巴掌大小,哪儿有城下几万人挑土埋壕夺人眼球。王诩尴尬的挠着脑袋,笑道:
“呵呵。恕在下眼拙。为何晋人的帅帐会迁走啊?”
姬章板着的脸稍稍泛出一丝喜色。抱在胸前的手臂,随之放了下来。而后,又捋着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有眼尖之人,赶忙拍起马屁。
“自然是大司马舌战敌酋。对方不敌,这才推倒会盟台以泄胸中愤懑。”
若是骂街都能将对方的主帅骂跑,那还打什么仗啊?王诩翻了个白眼。一定是对方担心挖掘土石,会导致会盟台塌方,这才迁走了帅帐。不然,干嘛不从会盟台的上方挖起?显然这逻辑上说不通嘛。
王诩觉得好笑。这样的神逻辑,以他们的智商决计是想不出来的。估计是在他赶来之前,这帮武夫大拍马屁时,发现越说越有道理。
于是,这才总结了诸人的意见,将晋人种种奇怪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强行把功劳算在姬章头上。反正姬章听得爽就是了。他们再演一遍也无所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诩也不愿驳了姬章的面子,全当哄老头开心,于是违心的夸道:
“呵呵。大司马气贯云霄。敌人闻风丧胆。厉害。着实是厉害。”
诸人见王诩拍起马屁来更是面不红,心不跳。于是,一起吹呗。什么五朝老臣,国之柱石,老而弥坚...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姬章呵呵直笑,欣然受之。
到得辰时,晋军填埋完一道壕沟便不动了。众人迷惑不已。
之前,他们动员了一万军民干了半日,挖好了三条壕沟。如今,晋军十万人,填了一个时辰就把一条壕沟掩埋。如此高效,居然说停就停,完全不考虑他们期待攻城的心情。看样子,对方是打算分三期完成。
诸人骂骂咧咧,不欢而散。王诩跟着人群走下城楼,正巧遇到阿季与姬元在下边等待。两人又是女扮男装,青衣纶巾,俊得没边。王诩这衣冠不整的官老爷站在两个俊俏的女子身旁倒像是仆从跟班了。
他奇怪的打量着少女,问道:
“你们怎么来了?穿成这样,是准备去哪儿吗?”
阿季走到王诩身前帮他整理着衣襟,甚是贤惠。
“妾身答应过元儿,要带她去食肆吃饭。正巧良人也未进早食。不如我们一同去吧?”
王诩抓着少女的小手,笑道:
“呵呵。傻丫头。如今是在打仗。食肆里能供些肉糜便不错了。又有什么好吃的呢。”
确实如王诩所言。围城后,食肆里早就没了山珍海味,蔬菜的供应都极为困难。能喝碗肉粥已是不易。
阿季抿了抿小嘴,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我们回去吧。”
难得少女提次要求,他可不愿让对方失望。于是,坏坏的笑着,将头贴在阿季耳边轻声道:
“嘿嘿。托元姑娘的福,前些天祭祀,我留了些牛肉。阿季想不想尝尝?”
说罢。王诩挑了挑眉。若非姬元上错了祭品,他也没机会吃这牛肉。阿季捂着小嘴,惊呼一声。
此时,等待已久的姬元不耐烦的走到二人面前,将其分开。
“诩大人!姐姐现在是男子。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有损大人名望。”
“我就拉。你管得着吗?”
王诩诡异的笑着,拉起阿季的手便向城里跑去。姬元追在后面一边打他,一边骂道:
“卫诩!你不要脸。”
王诩回过头,一脸嫌弃的说道:
“哼!你这电灯泡,你才是呢。”
话音刚落。王诩就遭了报应。
前方,一虎背熊腰的壮汉正与身前的女子聊天。王诩不偏不倚的撞上男子的后背。紧接着男子踉跄了几步,靠向面前妖娆的女子。而后,被王诩牵着手奔跑而来的阿季又撞上了王诩。姬元毫无意外的又撞上了阿季。那壮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正打算回头张望,谁料又被撞了过来。他一个没站稳,将身前的女子扑倒在地。
随后,五人如同多米勒骨牌一般全部倒下。最要命的是那妖娆的女子被压在了最下面。街上的路人错愕的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幕,片刻后哄笑不止。
此时,那妖娆女子在地上奋力的挣扎着,双手捧着壮汉的脸,直往一边推。
“还不起来。敢占老娘的便宜。你找死啊?”
姬元幸灾乐祸的拉起阿季,然后指了指那壮汉,冲王诩坏笑。
“活该。有好戏看了。呵呵。”
王诩看着那壮汉健硕的背影,心中悲苦。一会儿怕是要被揍个半死。他眼珠子一转,果断摆出个灿烂的笑容去抚那壮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先主动道歉,或多或少会降低些仇恨。
那人魁梧异常,想从身后将其抱起显然是做不到的。王诩弯下腰抱着对方的手臂说道:
“壮士!不好意思。在下冒失。您没事吧?”
他用尽吃奶得劲拉了几下,那人就是不起来。王诩甚是疑惑。撞一下不至于晕倒了吧?随后,他闻到壮汉身上散发出的浓郁酒气,心头顿时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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