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越打算继续问个明白。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梧仙歌对自己还是相对信任的,但也不能排除她会跟梧谣联合起来,给自己演一场戏。
所以真假的问题,需要他自行判断。
不如直接用掉他的那次提出要求的机会,让陈信直接给他提供详细信息?
似乎有点太亏了,并且江越也不相信正教会真的给出全部真相,毕竟梧谣是他们安排在自己身边牵制自己的重要棋子,轻易不可能将这枚棋子的底牌暴露出来。
饮尽了一杯茶,江越还是开口说道:
“如此说来,心明真人与夫人相识,还有一段特别的缘分?若是不介意,可否请夫人说来听听?”
打听对方的私事本来极不礼貌,他也是随口一问而已。
没想到梧仙歌回答得极其痛快,娓娓道来,把她和梧谣遇到心明真人之前和之后的人生全部告诉了江越。
从她的叙述里,江越对梧谣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有了新的认识。
梧仙歌本来出生于华封州,家中是普通的农户,12岁那年,因为两个修行者的大战,家中的田地全部被炎法神通毁于一旦。
这个时代的农户是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的,一年的收成只够一年的口粮,田地被毁,下一年便也面临着无粮可吃的境地,一家人想尽了办法,只撑到了第二年四月,米缸里的最后一粒米也吃完了,而新种下的粮食还未抽穗。
他们还需要四个月。
家中六口人,四个月需要五石粮,世面上粮食的价格是每石三钱银子,连一块下品灵石五分之一的价格都不到。
那两个修士一场战斗不知损坏了多少法宝,折合成银子也不知能买多少粮食,但就因为这五石粮食,三钱银子,她的父亲将她卖到了歌楼中。
没有办法,她如果不去,一家人全都得饿死,去了,大家都能活。
梧仙歌的面容是极美的,经过歌楼几个月的将养调教,身段也逐渐发育起来,又学了琴棋书画,双陆象棋,茶道酒令,终于在十六岁那年,成为歌楼里远近闻名的清倌。
但她做不了一辈子的清倌,因为花了钱的大爷,不会真的只想听她唱曲。
很快梧仙歌便被梳拢,20岁那年,生下了梧谣。
所以梧谣其实并不是心明真人的亲生女儿。
梧谣一直在歌楼中长到九岁,几乎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有点,貌美,身段好,嗓子好,还聪明。
按照歌楼的计划,她本来是要女承母业的。
只不过后来心明出现了,连梧仙歌都说不上心明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歌楼里,又为什么单单看上了年老色衰的她。
将她赎身以后,心明真人便一直将母女俩安置在华封州的一处宅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便过来看望,但他与梧仙歌再也没有生下过一个子女。
接近十二年,甚至连梧仙歌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在歌楼中接客,导致身体出了问题。
但这个问题已经无从探究了。
好在心明对梧谣从未另眼相待,一直视如己出,除了不让她修行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梧谣幼年在歌楼中长大,浊气入体身子很弱,他便找来各种灵草丹药为梧谣调理,甚至不惜重金从老鼋斋求过一株长白山千年灵参,让梧谣每日挂在胸前,缓慢吸收其药性。
从九岁到十二岁,梧谣的体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与心明的关系也越发亲密。
及笄之后,按照规矩梧谣也该谈婚论嫁,但她自己不愿,心明似乎也不甚积极,所以才拖到了现在都没有结果。
如果梧谣真的嫁出去的话,恐怕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铜炉山绝圣门中。
对于有家的人,林深再要他们上铜炉山,那就不是邀请,而是绑架了。
听完梧仙歌的叙说,江越隐隐感觉到有一丝不谐,但一时之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
“夫人和令爱的经历着实让人惋惜,如若夫人觉得此处住得不习惯,不如我向门主提议,让夫人到山下新蔡城中住?”
江越对他们两的经历虽然怜悯,但事已至此,他又能做什么呢?
让两人下山,既是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自由,又能解除梧谣对自己的威胁,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方案。
“先生费心了,但梧谣恐怕不会同意。”
“为何?因为她父亲的坟冢在铜炉山上?如有需要,我也可以请林深同意你们将其迁葬的。”
梧仙歌摇了摇头。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先生吧。”
因为我?
江越心里一紧。
梧仙歌说出这种话,大概率是已经从梧谣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梧谣从小随我长大,我对她的性子是了解的。这段时间,梧谣经常去找先生吧?”
“是有这回事。”
“先生看不出梧谣的情意吗?”
江越愣住了。
说了半天,你居然给了我一个这么没有说服力的理由?
还梧谣的情意?她每天琢磨的都是怎么整死我好吗?
短暂的疑惑之后,江越瞬间明白过来。
这也是梧谣的戏,做戏做全套,她把梧仙歌也骗了。
“夫人恐怕多想了,我与梧谣虽然有所交往,但远未超过朋友的范围。并且,她也不可能接受我这样一个仇家。”
“先生真的觉得,梧谣将你当做仇家吗?”
“若是追根溯源,我确实害死了心明真人。”
“若是追根溯源,我听说是清正山先上门挑衅的。”
“但这不是一回事。”
“敢问先生,如何不是一回事?”
“……”
江越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你似乎在撮合我和梧谣?”
梧仙歌轻轻一笑。
“撮合倒是谈不上的,只是帮女儿探一探先生的心意罢了。不瞒先生说,这正教新教,我从来都未将哪一方视作好人,哪一方视作坏人。心明死了,我的仇恨仅到杀他的人为止,是那些狱卒的逼问杀了他,可那些狱卒也死了,我又能恨谁?林深吗?那倒也确实是恨的,可终究恨不到先生身上来。”
江越摇了摇头,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梧仙歌的这种想法。
如果是他的话,有人逼死了自己的亲人,恐怕他会恨不得把对方满门杀绝。
这点倒是跟梧谣有些相似。
梧仙歌呢?
大概是人间疾苦见得太多,腌臜恶事见得太多,反而对人有了更多的容忍。
只要不是亲手伤害到她的,她都可以原谅。
卑微。
这大概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否则她和梧谣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如何能够生存下去?
哦,梧谣现在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恨不恨是一回事,但我跟她注定是没有希望的。”
江越坚定地说道。
“为何?先生也要修行吗?梧谣虽然未曾修行,但听心明说过,她的根骨是极好的,且天赋异禀,极适合双修……”
双修!
江越的脑海中似乎有一道惊雷闪过,他终于明白梧仙歌此前的叙述中不谐之处在哪里了。
心明真人,他从一开始看中的就不是梧仙歌,是梧谣。
梧谣是他养着的一只炉鼎。
他最后开口的时候,真正的想法不是要保护妻女,而是想要掩盖自己要做的事情。
以活人为炉鼎,此事一旦泄露,连正教也容不下他。
一定是审问者根据正教有意泄漏的情报,挖出了更多的信息。
这其中的底细,正教知道吗?绝圣门知道吗?
江越沉思了片刻,首先判断正教应该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曾经听陈信感叹说什么心明真人是个痴情人之类的话。
如果正教不知道的话,心明的死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因为单单以妻女的性命,其实是逼不死心明的。
可这就应该怪绝圣门吗?绝圣门也只不过是想让他说出幕后主使而已,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取他性命。
梧谣没有仇人。
绝圣门不是她的仇人,正教也不是。
江越直直地盯着梧仙歌的眼睛,开口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梧仙歌愣住了。
“先生此问何意?”
“双修。”
“……”
梧仙歌没有回答,江越继续追问。
“所以,这才真正的,你不恨我的理由,对吗?”
沉默。
江越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已经凉透的茶水。
“梧谣不知道,因为时间还没到,心明就死了,对吗?”
“所以才会这样,你不恨我,也不恨绝圣门,因为你们根本就只是表面上的夫妻而已----但梧谣是恨的,心明的戏做得很足,梧谣对他确实有父女之情。”
“所以你才会告诉我,你见事论迹不论心,这跟正教的理念完全不同,因为你跟心明相处的这十几年,彻底磨灭了你对正教的信任,对吗?”
“所以你想把梧谣甩给我,你觉得这样可以消磨掉她的仇恨,对吗?”
梧仙歌重新提起茶壶,给江越斟满了茶水。
“先生不必问了,请回吧。”
江越没有理会,继续问道:
“回答我是对,还是不对。”
梧仙歌放下茶壶,眼神凄然地看向江越,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要告诉阿谣,也不要让她去报仇。”
“我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她最大的仇人,是她的父亲!”
江越楞了一愣。
是啊。
如果真的要说谁是梧谣的仇人的话,那就只能是心明自己了。
荒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