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谢政堂来到前院,上车,窝在几捆麦草里。谢政堂刚往麦草里一窝,王宝银就从茅房里走出来,来到车跟前,坐上车沿,把插在一旁的鞭子一拔,在空中甩个响鞭,驴就拉着俩人离开了谢家大院。
李喜发在时,每次进城,谢政堂到了前院,总要帮把手,还要把车上的物件过过目,看拉没拉下啥。王宝银比李喜发干活沙愣,还从不丢三落四。自从王宝银过来后,谢政堂再不用为这些眼巴前的小事和小活操心费力了。
车出了庄后,王宝银不用再紧跟着吆喝牲口,搂着鞭子,抱着膀,缩愣着脖子,静静地坐在车沿上。香香地睡了几乎两宿一天的谢政堂,精神头十足,看着静静地坐着的王宝银,想让王宝银说段自己爱听的故事。
谢政堂从麦草上坐起来,咳了两声,说:“宝银呀,不闷得慌?要不来一段?”
一听东家想听故事,王宝银也来了精气神,马上回话:“好几天没给你叨咕了,上次叨咕到哪了?”
谢政堂想了想,说:“保长年前去你屋时,你正好说到晋阳宫副监裴寂与李渊二人相对酌饮,就从那段开始说吧。你后来给我说的啥,我一直想着置地的事,都没进心里。”
王宝银知道了该从哪段开始,寻思了片刻,就开始给谢政堂接着讲起了《隋唐演义》。一大早从程渡口庄到县城的小路上,根本就看不到其他的路人和车马,王宝银根本用不着吆喝牲口,任由牲口自由自在地在路上慢慢前行。
听着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毛驴脑袋上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伴奏下的王宝银讲的《隋唐演义》,看着飘浮不定的晨雾和飘浮不定的晨雾后面的时隐时现的光秃的树枝、树干,坐在驴车上的谢政堂此时觉得好像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隋唐。时不时路边树上被惊起的一群群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才让谢政堂意识到自己是在民国时期的冀东乡下的小路上。
当王宝银刚讲到袁宝儿自刎,前面有了行人和车马。王宝银不得不把要讲的故事咽到肚里,开始一声声吆喝着牲口。
谢政堂和王宝银先来到牲口市。
从远处看,在牲口市的上空慢慢升起的一股股灰尘,被还没升得太高的日头放射出的光芒一照,如同香火旺盛的神庙上空飘散的烟云,好像在告诉人们,这里不是一般的地界,这里是买卖牲灵的集市。虽然没有人闲逛满地是牲口拉的粪便、到处散发着骚臭味的牲口市,可牲口市还是人挨人、牲口挨牲口。骡马打着响鼻,牛哞哞地叫着,驴还时不时此起彼伏地叫上一阵,让牲口市显得比别的集市更吵杂。
谢政堂拿准了要买匹骡子,就在满牲口市挑选着骡子。王宝银也没问,见东家寻摸骡子,也跟着寻摸骡子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宝银,谢政堂想,要是这时李喜发在身边,俩人看完一圈,李喜发虽不会上赶着叨咕出他看上了哪匹牲口和他估摸的价钱,但要是谢政堂问到他的意思,他会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诉谢政堂。谢政堂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王宝银,知道王宝银肯定不会上赶子说,就是问他,他也不会说。谢政堂看上了一匹三岁的枣红色的骡子,自己心里有了主意,也想知道王宝银是不是喜欢。谢政堂留意着王宝银,见王宝银转了一圈牲口市后也在那匹骡子身边来回打转,就知道了八成王宝银也看上了那匹骡子。
谢政堂见王宝银也喜欢,没犹豫,走上前,和带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坎肩的卖家哼哈地打了招呼,然后就把手伸进了卖家的长袖口里。俩人的手在卖家的长袖口里较量了几个回合,卖家把手拿开,说:“我全家去关外,要不这岁数的牲口也不会卖。我急着出手,要的价钱不高,就这价了。”
谢政堂也没再讲价,只说了句:“我再转转,容我多看看再说。”
卖家可能被升得越来越高的日头晒得有点热,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塞进了腰带,说:“想好了再过来。”
离开那匹骡子的时候,看到王宝银一步一回头地打量着那匹骡子,谢政堂打定了要买那匹骡子的主意。谢政堂在前面走,王宝银一直跟在谢政堂的后面。谢政堂又看了几个骡子,探了探价钱。俩人在牲口市又转了个来回后,谢政堂和王宝银又来到那匹骡子跟前。
见到谢政堂又回来了,卖家笑了笑,说:“我真是急着出手,哪能多要价?”
谢政堂没再废话,也没再废事,说:“就这么着了,我牵走。”
买完了牲口,谢政堂牵着驴车,王宝银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扶着骡子的脖子满脸笑容跟在后面,俩人在集市上逛起来,买了新车,买了绳套和鞭子,还买了几件农具。该买的都买齐了,俩人套好了骡车。谢政堂牵着驴车,王宝银牵着新置备的骡车,俩人来到签字画押那天隔壁庄学堂郭先生说的南街白老面缸炉烧饼铺。
王宝银刚记事时的一个记忆和这个烧饼铺有关。王宝银记得自己父亲曾带他来这吃过一顿烧饼,那顿晌午饭是王宝银小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那次进城是王宝银唯一一次和父亲进城。那以后一年多王宝银的父亲就病死了。要是王宝银对父亲一点印象没有,那也就好了,省得费时候、费精力去想父亲的模样。可长大后的王宝银,对父亲多多少少还有点印象,可又不能把父亲的模样想起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父亲的模样,这成了王宝银的一个心病。有的时候,为能想起自己父亲的模样,王宝银折腾得一宿睡不着觉,反反复复回忆着不多的能记住的跟着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情,可从没想起自己父亲的模样。每次来这烧饼铺,吃着香喷喷的烧饼,看着熟悉的桌椅板凳和陌生的各路食客,听着食客们的谈笑,王宝银使劲回想着和自己父亲来这烧饼铺吃烧饼的场景。有时,在这烧饼铺里,边吃着烧饼边使劲回忆着的王宝银好像还能多多少少想起点自己父亲的模样,可模模糊糊的自己父亲的模样马上又在自己的脑子里消失了。
王宝银把牲口拴在烧饼铺前的大树上,把装满饲草的食槽子从车上拿下来,摆在牲口前。伺候完牲口,王宝银跟着谢正唐走进不断有吃客出出进进的烧饼铺。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烧饼铺里几乎坐满了吃客。吃客的谈笑声和店小二的吆喝声让谢政堂有些心忙。店小二寻摸了半天,才为俩人寻摸到几乎位于铺子中央的两个刚刚倒出来的空位。
坐在四周都是吃客的座位上,谢政堂更加不自在,即不敢往两边看,也不敢往前看,忙低下头。直到店小二把十来个烧饼和两碗豆腐脑端上来,谢政堂开始吃着烧饼和喝着豆腐脑,才觉得好受一些。王宝银吃着烧饼,喝着豆腐脑,又开始使劲想着自己父亲的模样,可这次怎么也没想起来。看着坐在旁边大口吃着烧饼、大口喝着豆腐脑的谢政堂,王宝银寻思,要是自己父亲还活着,脑顶的头发和嘴边的胡子有的也该变白了,脸上也该有褶子了,嘴里的牙也该像东家一样掉了一、两个了,……王宝银想着想着,俩眼湿乎乎的。
谢政堂觉察到王宝银好像有眼泪在眼眶里晃,怕王宝银尴尬,头都没抬,只低着声说:“那么大的人了,吃顿烧饼还至于就着泪吃。”
知道谢政堂觉察出自己有眼泪在眼眶里晃,王宝银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脸唰地变得通红,赶忙把头低下。
吃完烧饼,谢政堂寻思了寻思,又买一包烧饼给呆在家里的人带回去。
出了烧饼铺,王宝银赶着新买的骡车,谢政堂赶着驴车,急着往家赶。天擦黑,俩人赶着两架车回到了谢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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