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条街外,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几乎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进出的紧窄空间,有人正蹲坐在这片小小的阴暗空隙中,仰望着电线,铁架,窗台,各种杂乱的管道、仪表、热水器与室外单元,以及那最高处投下的一线光亮。
就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里,仿佛一切肉体上的痛楚与疲倦都被忘却,所有的杂物都在眼中消去了痕迹。
平静的寂然之间,感官中余下所能够感觉到的,就只有那一点仿佛近在眼前,却又根本无法触及的明朗。
麻生鹤敷知道,那就是天空。
——虽然并不属于自己。
坐在散乱的砖头间,这位满脸沧桑的大叔抱着自己前胸,用手肘竭力撑住墙壁,没有过大的动弹,没有大声的喊叫。唯有那紧绷的手臂,颤抖的肩膀,灰暗的脸色,死死咬住牙关间那块撕下的布条间发出了闷声痛哼,以及额头上那一颗颗滑落的冷汗,昭示着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这个状态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仔细看去,被那件已然有些褪色外衣遮住的腰间,有一处不太明显的额外隆起。此时,他抱着的左手,便是覆盖在了上面。
鲜红的液体从腕间缓缓滴下,却又来不及落入尘埃,便已经被额外伸出的刃齿贪婪汲取,吮吸殆尽。
如同一个渴血的恶魔。
过了好一会儿,那种血肉撕裂的痛觉终于开始缓缓褪去,麻生鹤敷这才颤抖着抬起了手,看着臂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如某种活物般缓缓收缩,断创的肌肉与血管仿佛快放了千百倍般彼此试探、纠缠、交融,如条虫般相互“咬合”在一起,最后随着皮层延合,重新恢复了健全的外形。
那张有些发白的脸上,神情似乎也已经跟着有些麻木了。
与此同时,某些被放大到了极致的声音,正伴着超越常人数百上千倍的可怖五感,一分不落的传入他的耳中,鼓荡起耳膜的反应。
……
“……这些蜡像不是依靠工业制品塑造出来的,我能够感觉得到,死者的‘灵’甚至也被截留了一丝,封存在了这些亡去的躯壳里,这并非常人所能够做到的事情。”
“它们的‘怨’与‘畏’,在死去之前的最后遗留,都指向了统一的个体。这是只有一个人施行的恶举。”
有人终于盖棺定论。
“您的意思是,这也确实也是一个‘特例’犯罪者留下的痕迹?”
木质地板上,被破墙间投入的灯光照亮的暗室里,穿戴乌冠、狩衣如古代公卿打扮的年少男子画着深眉,双手拢在袖中,凝视着眼前这一座座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来般的“蜡像”,像是叹息,又像是悲悯一样的语气:“对。”
“从现场情形来看,这多半也是一位华族吧。”
“追查到他,抓住他,愿意的话,就带他来新阴阳寮。若是不愿意的话……就让他做我的‘次鬼子’吧。也算是给这些无辜者一点安慰。”
挥开袖口,细致柔和的织脚随之散开,那件月白的吴服底色下流淌着象征山与川波的菱纹,随动作舞动的衣褶间仿佛升起了长卷的云雾,隐约的银丝针底泛荡微光,却如晕开的墨色,名家挟着苍劲古朴的笔触,连绵描画出潜隐于山川之间,月下百鬼出行般的狰狞恶痕。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只尾羽修长的黑鸟忽得从年少男子的袖口间钻出,倏而展翼飞起,带着在场的人们一惊!
明显本欲落向主人的肩上,却被男子挥袖挡下。
像是陷入了迟疑一般,扑腾的黑影在屋中四处环绕了几圈,也没有人敢于阻止它这可能破坏现场的行为。
最终,选定了一个目标,这只飞鸟倏地收翅停驻在了一名随行者的头顶上,落下双足。那对细爪一动,便带起了皮间血痕与丝丝断发,飘落在了带木轮圈痕的地板上。
有幸成为“座驾”者下意识想躲,却没能躲开,被扑落在了头上,浑身猛地一颤,分外吃痛,却不敢有多余动作,只得任由它在头顶惬意梳理着羽毛,旁若无人。
直到这时,在场者们才得以看清了它的形象。
遍身沉乌而无一杂色,鸟首间生着长长的突羽,如同一只尖冠,唯独那对螭青的细眼中,带着难言的光彩。
仔细看去,就能感觉到,有一层氤氲的淡淡乌光正在那对反常的竖瞳中泛起。
当那道诡异的“视线”从身上一扫而过时,感受着那股脖颈间根根寒毛都在战栗般的不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侧过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最初的迟疑过后,所有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以示尊重。
没有人是傻瓜,谁也不会愚蠢到把它当做一只普通的黑鸦。
……因为一只乌鸦,是不可能给人以这种近乎毛骨悚然的威胁之感的。
将手探入袖中,那对深眉转向了另一旁的随侍之人。
“这只长游鶫是我的第二道‘祸灵’,虽然尚未及得上式神之名,但应当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悄眼看着这只落在旁人头顶的鶫鸟所表现出来的奇异之处,不少在场者纷纷默不作声地把头垂得更低下去,恭然曲躬,以此掩藏眼中焕发出的那份灼热。
……带着深切的贪婪,与畏惧。
没有理会其它,白袍黑单的年少男子从笼袖下递出一柄桧扇(ひおうぎ),虚折的扇面上延泛出碧玉般的光泽,底轴系着小巧的丝穗,西装旁侍连忙躬身低首在前,恭敬接过了这柄二十五桥的主家持扇。
“带上扇子,当所寻之人出现在不算太远的距离内时,长游鶫便会引着你们去找到他。记住,不要拖得太久。”
“嗨!神道厅的提案已经通过了五摄家议,即将开始建立具体行使,我们会在京都政府正式运转预案之前将犯人带到您的面前!”
开口的是一个身材分外高大的警察,头上戴着“桜の代紋”五角金徽的警帽,职位不低,相貌堂堂,可在这个年轻之士面前,他却不自觉的躬下了身,语言间甚至带着几分谄媚。
其余的几位警察对此视而不见。
事先被喷洒了香露的暗室里,似乎真正具有话事权的,反而只是这位至多不过将近二十之龄的年轻男子……或者说少年。
真是古怪之极!
……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摇了摇有些发昏的头,麻生鹤敷捂着腰,有些摇晃着从楼体夹缝巷子间尽力站起了身。
伴着这个动作,他腰间的那个东西才终于显出了原貌——
那是一只套在腰上的黑色宽条腰带,通体斑驳,伤痕累累。
冰冷金属质的外壳间泛着银黑色的漆光,正前方有着两片浑绿色,椭圆如眼眶外形的物质,最前面攀爬着红条的手柄已经有半边断裂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残缺黑色晶体,从断口处如刀斧般硬生生切入了金属间,又仿佛在高温下融化后最终定型在了一起。
随着这位大叔终于站直了身子,那东西再次被垂下的前衣自然盖住,看不出太多差别。
密布血丝的眼神昏茫,继续扶撑住墙壁,好一会儿,鹤敷的瞳孔才重新聚焦起来。
胡乱抹了一手脸上,滑黏的触感已经开始干涸,鼻腔中结成块状的瘀血,剧痛中被牙齿隔着布条生生咬破的嘴唇都在迅速自我修复,但流浪者知道,这些外在的表象并非关键。
有些看不见的“伤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恢复过来的。
不久前那种感官极度强化后的恐怖听觉,简直让他有种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的错觉。
——周围街道间大量的杂乱声响,就如同千百个开到最大音量的播放器凑到耳边,每一声都如同细针骤然扎入耳膜,又好像指甲在黑板上剐蹭的细声,层层叠叠……
在如此近乎酷刑般的干扰下,再加上远处那个特定位置间,需要自己刻意保持集中力去区分偷听、从中剥离出关键信息的具体言谈,实在是一种对人思考的巨大摧残与折磨。
对于以前的那个他而言,这是绝无可能办到的事情。
……
总之,这个位置不能待了,距离太近,那些警察如果有心,很容易就能查到周围这里。
这位中年流浪者非常清楚,其他的点都可以不论,那些似乎分外提不起精神的警察未必会过多关注,但当他们真正发觉到“通向地下室那道被暴力强拆开的防盗式合金密码门,实则是被人‘徒手’破坏的”这一事实时……事态就必然会再度升级!
自己将会被正式纳入他们的视野!
夹着尾巴苟活是虫蟊们共同的生存之道,因为一旦暴露在灯光下,便只会招来被人一脚踩死的可悲命运。
他犹豫过,也猜得到假如自己选择拉住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巡查,这个举动背后所会带来的影响果……但他最终还是这样做了。
这个可悲的世道啊……
甩了甩头,中年大叔终于感觉到了肢体间痛觉的进一步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来自骨子里的愈发空落、麻木与疲倦,如同潮水漫过每一根终于得以松缓了几分的神经。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更为危险了。
——得赶紧回去休息,顺带补充蛋白质。
脑子已经有些昏沉了起来,但鹤敷还是没忘记把内衣和外衬翻过来,调换自身外形穿着。
把剩下的半块冷肉饼塞进嘴里,咀嚼了几口草草吞下,他拿着从垃圾间翻出的一瓶剩了还不到一半的男士啫喱,最后终于成功把自己那头桀骜不驯的夹白头发给勉强压了下来。
拖着一小袋收集来的铝皮罐,几分灰头土脸的拾荒者推开遮在巷口的烂纸牌,看似寻常地重新回到了街头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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