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就在那里,你不登上去,也总会有人登上去。”
————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走下去,你就回不了头了。”
汹涌的风雪中,有人安静坐在大块灰黯的岩石上,已经几乎被积雪盖住了大半个身子,眼皮低垂,任由眉头,发间落满融化后冻结的冰绒。
只有从口中发出的那点声音,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您难道不准备从这里下去吗?”
面罩下发出了尽力的大喊,看着更往上十几二十米处长岩侧面那直接断裂开来的大段冰川现出了豁口,穿着厚实登山服的格列布.达维多克.洛特尼克夫几乎依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话音落下,脱离口腔的热气迅速凝结成了颗粒细小的冰渣,即便是有着防寒面罩的帮助,在抬头往上望去的时候,他依还是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
就在半小时前,当独自攀登至这个甚至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另一侧山巅的缓坡位时,在修整好装备,顺带摄入了一部分携带的高氧后,正待继续出发的格列布听到了那道如同从远方回荡而来的低低声音——
“停下,已经不能再上去了。”
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的登山者并未对此置之不理,而是左右巡视,四处查看周边,最后在一处天然的石台上,找到了这位仿佛已经生生浇冻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的“苦行者”。
——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位长时间滞留在这样严酷的生命绝地中,几乎已经被积雪淹没冻成冰壳,甚至剥开雪来还赤袒着上半身,活生生的“人类”?
对于目瞪口呆的格列布,眼前这位据其自我介绍,是在四天之前徒手肉身攀登至此的“雪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抖落了脸上很快又积起的一层厚厚雪绒,对着上前方尚未打入冰锥的岩层低吼了一声。
那声音分明低沉地不像话,如同某种猛兽呼啸四方的断咆,蛮荒野性,却又隐隐夹杂了某种高亢的锐利颤音,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厚重感!
当旁边的格列布听到时,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流出了几点尚未被排汗衣带走的汗液。
然后,更多的冷汗就流了下来。
一个还不能精细感受与控制自己身体状态的登山者与攀冰者,都是不合格的新手。但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位简直挑战了人类想象力极限的“长者”依然会劝止自己的理由——
当着他的面,又是一大片冰川从上方遽然崩落!
就像刀斧大开大合地削去了边角,苍白的巨型穹顶轰然坠下,夹杂着山岩的积雪在不远处反复炸响,粉碎的冰屑如同激瀑荡开,甚至有细小的碎冰直接越过十数米的距离,飞扑到了人的面前!
——别的不知道,但格列布觉得,那一刻自己脸色的苍白程度,或许可以和空中的雪流相媲美了。
依然在簌簌落下的厚雪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停,但他依然能清楚听到脚下那种霹雳啪啦的响声,越发悠远。
那是滑入冰层裂缝中的碎石残冰,仍在向着更深处坠下!
面前的这块倾角接近90度,几近完全垂直的大冻岩,是当前攀登路线上不可绕过的一环,历来对于少数攀冰高手们而言,也是一个必须要谨慎下爪,小心应对的挑战。
但假使在周围生长的自然冰川已经开始松动的情况下,继续执意去攀登的话,这就已经不是挑战了——这是在找死!
如果刚才格列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尝试了继续往上。那么,一旦手上冰镐造成的动静过大……
很大的可能,是他将永远留在这片动人而荒凉的世外之地,安静陪伴着这些千姿百态的冰柱林,荒莽灰白的雪山,以及苍穹之上数不尽的繁星一同入眠。
很明显,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但至少这一次,这位孤身而来的攀登者,无论如何也只能就此止步了。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又随之出现了。
——当这位勉强调节心态恢复过来的俄罗斯毛熊拍着胸膛,向对方保证其将会得到自己全家人最高的礼遇,诚恳希望能够邀请身旁这位救命恩人一同下山,随着自己回家做客的时候,却只遭到了拒绝。
伴着冰层逐渐开裂的噼啪声,那位年纪恐怕不小的“苦修者”从雪下伸出了双臂,抬起了头,一再发力尝试,直到带着半截冰裤腿也留在了石台上,最后……他终于成功站了起来!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格列布似乎看见了一头大的惊人的虚幻雪熊陡然显出痕迹,正屹立在人影背后,就此随着这位“长者”一同骤然立起!
短短的一瞬间,褐白的厚重皮毛下,那张探合如渊的巨口,正昂首朝着天空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他下意识地想要揉一揉眼睛,可坚韧的防冻手套却只摸到了自己的面罩。
是低温下导致生理不适,出现了错觉……吧?
……
拍打抖落身上的残冰与覆雪,出现在这位三十多岁毛熊眼前的,是一位看不出岁数的“老人”,头上稀疏的头发,久未打理的浅色胡须,那种平静却又带着沧桑的沉默眉眼,让人想起了自己至今尚在的祖父。
但格格不入的是,这位“长者”的面孔上并没有让人看到太多透露出岁月的痕迹,他的眉毛是纯然的灰白,高高隆起的窄头鼻梁,脸上却没有留下多少皱纹,仿佛时间也慷慨地遗忘了他。
只有眼角那些深深的皱痕,依然没有抛下这位老友。
被冻得透出如同灰色花岗岩般质感的皮肤下,隆起的肌肉上有着好几道显眼的旧伤痕,有的创口看起来就像一块褪色后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疤印,也有的是长长的一道侧掀痧痕……
格列布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Здравствуй,Увасестьеда?(你好,请问你有携带食物吗?)”
这位古怪的“长者”看了他一眼,主动开了口,嗓音像是有些滞涩。
年轻的毛熊立刻翻找起了应急能量食物,他甚至犹豫了一下,直接从行囊内包里取出一支隔温包装的小口短颈瓶,粗暴的撕开外装,将瓶子递向了眼前的“老人”。
瓶身上有着红黑双色的包装,下方露出了一个黑底图标。
——Limonnaya(柠檬那亚).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этобутылкаводки.(您好,这是一瓶伏特加。)”
别问为什么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来登山的人,居然会浪费如此宝贵的重量去携带一份酒精饮品……问就是乌拉!
就连眼前的这位“长者”在微微一愣后,也下意识点头,立刻接过了这份有些出乎意料的礼物。
趁着东西还未完全冻住,他张嘴咬住瓶颈,单手扭开标封,而后一口饮尽!
伴着冰冷的酒精滚入腹中,这位赤裸上身者咂了咂嘴,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份难以界定为痛苦亦或满足感的表情。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大口热气,他的口鼻间喷出浓厚的雾霭,带着内腔的细密震音。
——如冰原下的远古猛犸破开冻土,回归人间的巨兽高高耸立山间,向着远方发出了复活后第一声粗重的长嘶!
即便是穿着不止一层防冻保温服装,但当近距离听到这一声的时候,攀登者依然不自觉地收拢双臂,浑身都像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腿更是不禁随之微微颤抖。
格列布小心地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位惊人的“长者”丢下酒瓶,舒展双臂,森冷的空气中散布环绕着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数之不尽的冰渣在这幅身躯周围迅速融化又重新凝结。
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那层皮肤似乎终于消去了几分灰暗的僵硬感,“老人”才收拢了动作,挥舞手势示意格列布靠拢一些。
——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要隔开几步,声音往往就难以精确传达到对方的耳中。
毛熊抱着包走近前去,将剩下的食物递给对方,但大概才取出了至多一半的应急品,就看到“长者”在摆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足够了。你下山还需要留下一部分……作为保险。”
站的更近,格列布这才真正听清了那种几乎专属于老年的苍老声线,即便比起来常人浑厚有力了许多,但眼前这位神奇的长者,恐怕的确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您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带着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年轻迹象,这位长者回过头去,望着更远方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连绵高耸山峰,上空中正愈发急促的暴风与滚雪,以及那缓缓阴沉下来的天色,也只是沉默了一下。
他摊开了另一只始终没有松开的拳头。
残存的三根半指头间,一枚老旧的勋章,被牢牢护在掌心中,银色的材质已经显得灰暗了下去,条纹上夹杂着黑色的斑点。
三黑两橙相间的绶带已经破损,却依旧紧紧系住了上方的吊环。
银红两色,勋章的主体结构是一枚五角星,内角包裹的圆框中靠边环绕着写有【славы】的纯红珐琅飘带与修长的月桂枝,正中央图案则是顶着一粒红星,旧克里姆林宫的斯帕斯基钟楼。
他将勋章翻过来,让年轻毛熊清楚地看见,那满是划痕,锈迹的徽章背面,中间图案是一枚圆环,内部只有一组凸起的字母:СССР。
是了。
当这个全副武装的年轻登山者尚未到来之前,孑然一身的老人,苦苦盘坐在这片仿佛被遗弃的冰冷世界里,满怀孤独,忍受风雪,逼近死亡……
唯一继续陪伴着他的,便只有手中这枚同样冰冷的事物。
“我能感觉到……这幅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但也更加接近那道门了……我绝不能放弃。”
“如果最后真的倒在了这里……那或许就证明,是时候让我去……见一见我的家人和老伙计们了……其实我很想念他们。”
赤袒的上身在刀割般的凄厉风雪中久久伫立,毫无疑问,宝贵的热量正从每一个毛孔间争先恐后地逃逸开去。可就像感觉不到体温的流逝一样,这位“苦修者”仅仅是站立在那里,口中吐出令人不甚明了的,犹自带着颤音的话语。
他恐怕是有很多话一直憋在心里吧?
可就在这样一片喧哗而死寂的冰天雪地间,又有谁能作为最后的听众,分担一点它人心中的万分煎熬?
格列布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正燃烧着某种比钢铁还要固执的东西。
“我已经老了,能够像是过去……一次次越过炮火那样最终站到这里……感受年轻时的精力,这或许就是老友们的‘关照’吧……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退后……让他们蒙羞。”
抱起那点食物,转过去掩放在黑石后方,背风方向的一处缝隙下。
老人回过身来,轻轻地推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家伙一把,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尚未长大的孩童,“走吧,年轻的达瓦里希,别为我担心。”
他挥着手向年轻的毛熊告别,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老死在床上,绝不是我们这样……已被抛下的老东西该有的归宿,快走吧。”
迎着那双黯淡而灼烈的目光,不知为何,格列布的喉咙仿佛被寒风哽住了一般。
登山者再三试图张嘴,可劝说的话,始终也没能说出口。
最终,他咽下了多余的劝告,就此打消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当一个男人决定豁出一切去做成一件事时,任何无论是否发自真心的劝阻……其实都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你所能做到的,就只有祝他好运。
……
冰爪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循着下山的另一条路线,格列布小心翼翼地从低风口处一步步往下挪脚,却还是忍不住冒着风险回头望向上方,仿佛还能够看到那个再度被风雪逐渐堆压起来的身影。
抛下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知道这是对方的意愿,即便明白那位老人甚至未必需要自己的帮助,但不得不说,他的心里还是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失落,仿佛当了逃兵般的自我厌弃感。
但很快,他就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了。
一直走出去了很远,足足翻过了两三处下降岩区,有人才听到雪山间回荡着那声失真的模糊咆哮。
“Длясоветскоймать!Ура!”
……
仅仅十几秒后,由静到动的大片苍白洪流骤然坍落,冲过了远方那片早已看不清楚的缓坡!
声如卷雷!
这一刻,年轻毛熊的脸色,简直已经白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