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简单说来也就那么点事儿。”
坐在柳树下的翳影中,长条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了这个以建筑工人为生的中年人身上,他点燃手上那支烟,凑上去深深的吸了一口。
一个大老粗的工地师傅,一个手里拿着本不知道是笔记还是书籍的青年人,一个坐一个站,在街边上的树荫下停着不动,像是两个没事人似的。
可这街上都快晒成白地了,就那柳树后面的一点影子能顶什么用?那些加热了一整个中午的地砖,搁这屁股底下它不烫吗?偏偏这两人都非一块儿呆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受罪,有些路过的人们瞅着这对奇怪的组合,也都是摇了摇头。
这怕不是脑子都晒糊涂了?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直到它被毁掉了。”
“差不多五六年前,有天我正在工地上和人砌墙,工友提醒我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接了那个电话,是老家的邻居打来的,他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说我家出大事了,一个劲儿催促我赶紧回来,那架势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当时我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我是在第二天凌晨时下了车,等到了家门口……我的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了。”
“我整个人当时都傻了,还没来得及多想,那个给我打电话的邻居把我拉去他家,红着眼睛偷偷告诉我,我家是被人开着推土机趁夜推了。”
那张逐渐黯然的脸上吐出一口幽幽浓烟,白雾缭绕,烈日下光芒分外耀眼,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的父亲,老婆,还有大女儿,都没跑出来……只有一个当时恰巧回了外公家的小儿子,幸免于难。”
不算太明显的,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了起来。
扒开一块看似初步愈合的旧伤疤,下面却满是溃脓的痕迹,日夜苦苦煎熬。
“就为了拆那套房子,就为了那套房子的地儿……”
“那些人要在周围修房子,修更多的新房子,又不肯给全拆迁费,那些所谓安置房也烂得厉害。我家不肯拆,他们先是派人谈,谈不了,然后就弄阴的,派些瘪三来闹事,周围的警察也是他们打点过的,不管这事儿。我爹是个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农,性子又倔,不肯跟我说,当时还是我媳妇儿偷偷告诉我的。”
“我当时还说啊,等我再过个把月放假了,回来跟那些人好好谈这个事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当时,还想着去报警。那些警察都没理我,有个年轻点的小伙子往自己脸上扇了几个耳光,悄悄把我拉到外面,告诉我,他们真管不了。那家地产公司后面有人,那个老板姓许。”
“我去那家地产闹了半天,被保安拿着棍子打了出来。”
“我疯了一样跑回媳妇儿她娘家,第一眼看到了我小儿子,还无意中吓着了他。那个时候,我岳父岳母才知道了这事儿。”
“岳母当场就晕了过去,岳父的脸色一会儿就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得吓人,他来回地问我细节……最后让我带着虎仔走……然后当天晚上,二老就喝了药。”
谷胤看到,地上那只手五指缓缓收拢,在砖头上抓出了深深的痕迹。
“我知道,他们不想拖累我们爷俩,也不想活了。”
“我把虎子送到外地一个朋友家里照看,自己回了老家。花了四个多月,才摸到了门路。大晚上趁黑想办法摸进了那个姓许的家里,一个都没留。”
“然后,我就开始外逃了,再也没回去过。听说姓许的他有个哥,当时在黑白道上都留了赏,抓到我,就是实打实的一百万,死活不论。哈,那又有啥用呢?人没了就是没了。”
一张脸明明是在笑,一眼看去,却又有些像是在哭。
“等我去接了虎子回来,当时孩子就有些不对,我以为他是难过,也没太好办法,谁知道后来慢慢这孩子就像痴傻了起来一样。”
“我想办法带着孩子去了不少医院,大夫说,这是受了惊吓,长期气闷抑郁,导致的什么脑部器质性损伤,实在没法治。”
“我当时简直就要绝望了。是我对不起儿子。我只能带着他到处流浪,打工,看医生,一直不敢放弃,希望他有一天能好起来。”
“几个月前,我满四十六岁那天晚上,当时……”
“容我打断一下,你是说,你今年四十六岁?我觉得你如果说六十四岁,可能比较贴切。”
青年停下笔,看着对方那满脸的皱纹枯毛,突然穿插了一句话,意有所指。
中年人也只是苦笑了一声,“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心里就又闹腾了起来,很不是滋味儿,几乎有了轻生的念头。我还是恨啊,真的恨……然后,醉醺醺的时候,那东西就出现在了我脑子里。”
“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但给人的感觉就很不舒服。”
“让我想想……它好像说我心有怨憎,却缺少什么疯魔邪毒,更没有什么所谓的王霸命格,不值得造就。于是从我的脑子里跑了出去,偏偏却又留下了些非常邪门的零散东西……就像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名字一样,叫做‘天魔蚀肉’的一招,和小半篇所谓的‘阴阳两极魔道’……”
“增长八十四点,真话……等等,你说什么?什么玩意儿?”
某人眼角微微牵动,神色平常,心里却遽然生出了几分古怪来,看向面前这家伙的眼神也不太一样了。
被再度打断了回忆,有些无精打采的扫了对方一眼,中年人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语,这才让人真切确定了所听理解无误。
这一刻,谷胤怀疑自己的脸色可能切实地抽搐了一下。
“阴阳两极魔道”,这个名称或许给人的印象还不算太过深刻,可如果再加上所谓的“天魔蚀肉”……这两个名称混在一块儿,几乎是明摆着指向了他印象里的某个名词!
完全不清楚这两三句话在眼前青年心中掀起了怎样的动静。
地上的人只是把烟头凑到嘴边,一口长长的呼吸,看着火蒂子都快燃到指头边上了,这才停下手,继续讲了起来。
“那东西留下的消息告诉我,按着这套鬼玩意儿修炼下去,到了一定地步,就可以让虎子康复。我当时欣喜若狂,却后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上了当。”
“这套‘阴阳两极魔道’,只要一开始修炼,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我的身体变得格外健壮,能够一只手拉起两袋水泥,但同时也在极速衰老下去,那时候我才知道了里面的一些问题,如果没有那招‘天魔蚀肉’配合,吞噬血气,我很快就会内耗枯竭而死。”
“修炼它……实际上是得不断吞噬精血,弥补自己。”
丢下那根已经烧到指头上的烟蒂,他有些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我还不能死。虎子的病还没治好,没了我,那孩子活不了。我对不起媳妇儿,对不起老人,对不起女儿,不能再对不起剩下这个孩子了。”
“我去买了些鸡鸭来试了试手,发现效果很差,根本跟不上我身体的消耗,那东西一开始要求的对象就是人。精神也出了问题,一旦运转两极魔道,就很容易癫狂失控……最后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去试着对别人下手。”
“……我本来是想晚上出来偷偷吸取一些血气,并没有额外伤人的意思,但后来失控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身体也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怪物……”
中年人用力握住拳,无形间,就如同彻底被本能俘获的野兽般,一种肆意的、难以捉摸的剧烈癫狂之感,终于在那对开始真正发绿的眼神中露出了些痕迹。
衣衫之下,肉眼可见的,大块肌肉的结构如同活物般鼓荡了起来,在衣服上撑起了古怪的轮廓,肩背间不时隆起一块大包,连着整个人都开始了一种趋向“膨胀”的迹象,仿佛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走,正试图挣出血肉的束缚!
眼看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变化,即将带着这幅鼓动的身体一并运作起来,可就连背上的衣衫都开始逐渐紧绷时,在这临门一脚前,偏偏他又停了下来。
“有时候……我真的想死了,可我走了,虎子怎么办?”
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茫然地质问。这个瞬间,这位饱经沧桑的工人师傅眼神都灰暗得有些空洞了起来。
“嗯,都是真话,的确少见……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试着给你儿子治一治,是吗?”
这个四十多岁,却又好像六十多岁的中年人扭过头来,动作很慢,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儿,本已伸入怀中的手又拿了出来。把钱包里的银行卡取出放在地上,爬起身来,嘴唇颤抖着,转向了柳树这边。
“咚!”
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了下去,中年人对着树下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握笔的手指遽然一停,谷胤依然神色不动。
“我真的没多少钱了。那些医生也都救不了我儿子了,我只想求求你,治一下他。我剩下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好不好?那鬼东西当时说我如果能一直走下去,将来就能治好虎子,可我真的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还能撑多久……我知道你比我强,我只想求你试一下,就试一下,行吗?”
男人的头垂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来,有湿痕在地砖上流开,却流不出多远便很快的蒸发。
那双平和到近乎呆板的眼神里,有某些始终冰冷的东西……终于涌动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比我年长,却向我下跪,这很折寿啊……可真正的问题在于,你难道觉得跪了我,我就非得帮你吗?”
身为人父的中年人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直起腰来,旋即更沉重的一个响头,震得周围的碎地砖都在颤动。
地砖上的湿痕更多了,这次却不再是眼泪。
“我看得出来,你前面一直想着逃,想要展露威胁性寻找机会,无论是进是退。但这种攻心战术,按你所说内容对照思考一下,如果排除掉不愿引人注意的缘由……所以,你实际上已经失控到了不敢真正全力动手,哪怕用来逃跑的地步了,是吗?”
也不待对方回答,有人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眼见得那两块镜片间毫无征兆地凝浮出一层水雾,他从兜里掏出纸巾,细致擦了擦上面的痕迹。
“很遗憾,我其实是个福利院出来的刁民,更不吃道德绑架这套。你磕得再多,本也与我无关……”
“但我可以帮你一次。”
将那副擦过的眼镜重新戴上,站在树荫里,青年的声音近乎没有抑扬。
“……这位朋友,你要知道,中午那顿饭,我本来是想着权当个小人情。如果你的情况还不算太过作死,我就省点手脚,单纯当个热心市民把你丢进派出所即可。”
“但没关系,我偶尔的确也还勉强算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你愿意,更换成这个也无妨……现在,起来。”
无形的力量如同铰链抽开,生生将地上的人缓缓“拔”了起来!直到强逼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混着地上尘泥的中年人不得不站直了双腿!
“自己收拾一下,等下再走,你也不想让你的孩子看见这幅样子吧。”
盯了他一眼,再没有多说的念头,谷胤只是漠然转过头去,把手上那本淡蓝的普通笔记本丢进了包里。
脑海里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好像……还是不是太对劲儿啊?
推了推眼镜。
颇为少见的,就在刚才那个刹那,他的确感觉到了自己嘴角边,情不自禁地浮现而出的那点……一闪即逝的古怪笑容!
淡的仿佛一个错觉。
像是在嘲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只剩下了分外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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