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尝尝,老向家的菌子汤,今个儿拿的山货刚熬出锅的,可鲜了。”
穿着警服的小胖墩儿敲了敲门,一溜烟儿的跑进来,放下一叠食盒又溜了出去。
“这小子……”
刘德竹无奈地掐掉烟头,看了看盒子上的油指印,也没说什么,扭头朝着办公桌前的同事们招呼着。
“开饭了,今天有蘑菇汤。”
拿了饭盒,几个人围着休息室的漆木桌大快朵颐起来,明晃晃的警徽就挂在背后的墙上,衬着白色的瓷砖,恍得人眼花。
一餐无话。
贺峰刚咕咚几口把剩下的汤灌进肚子,就看到对面的老警察指了指旁边还未开盖的汤盒,“老贺,我这份也交给你了,你知道我喝不惯这玩意儿。”
“嗨,老刘你也来了这边好几年了,怎么还是适应不了这边的口味。”旁边的一个同事打了个饱嗝,顺手摸出打火机给他把烟点上。
“你们本地人那是从小到大吃惯了野菌子,我这肠胃是真受不了。”刘德竹悠悠吐出一口烟圈,脸上苦笑不已。
说起多了都是泪。
作为调动过来的北方大老爷们,他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前次出去聚餐,大家一块儿点了一锅百菌清汤,几个滇省本地的同事吃完啥反应没有,都跃跃欲试的表示想再来一份烧菌锅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肚子翻江倒海,差点交代在了厕所里。
“行了,你们慢慢吃,张昭跟我去换班。”头发花白的男人擦了擦嘴,戴上警帽站起身,跟着一个年轻警察两口解决了剩下的饭菜,也赶紧追了上去。
从办公楼出来,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两人不紧不慢地转向了更里面的一栋大楼,看着也有些年头了,外墙上攀着大片枯黄的爬山虎,高处的深蓝色涂层上贴着四个鎏金大字。
——重拳出击!
仿佛有什么庄重的东西注视着周围一般,走到这里,两人的表情都自然而然的严肃了起来。
电子门的验证信息通过,伴着空气对流的呲吱声,他们快步踏进了建筑里。
这里面的气温似乎要更低一些,带着几分无由的拘束,就好像……空气里充斥着某些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熟练地登记走进了消毒区,身上经过简单清洁灭毒处理后,两人又从侧门跨入了另一个半封闭房间。
被冷色灯光照亮的室内,脸上已经明显带着倦意的值班警察得以松了口气,让张昭迅速交接事务,顶替上了执勤位的名额。
冉明义抬头环顾了一圈,清一色乳白的墙壁,冷色的淡蓝瓷砖吊顶,看久了会让人有些花眼的感觉,墙上的电子屏幕反复播放着格格不入的红色数字,让受审者也能一眼看清楚时间。
他知道,这是环境设置中刻意为之的小小心理战术,通过多因素暗示潜移默化的轻微刺激身处室内者,加大其精神压力。
抬脚走向一个角落,他冲着坐在桌前的那个警察打了个招呼。
“该吃饭了,情况怎么样。”
袖子不着痕迹地停下了动作。冉明义知道,那下面缩着一柄小巧的老式爪刀。
一个随身带着爪刀的警察。
“确实有点问题。”
声音几分嘶哑。
桌前同事的手放回了桌上,向他摇摇头,无意中露出了侧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愈合后的暗红皮肉深深凹陷了下去,一直贯连到后颈上才消失。
两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气度简直如出一辙。
“这批我人都过了一遍,身上没东西。多数是柬埔寨的,三天前转道偭甸从临仓边上摸了进来。”
同事指了指远处的玻璃。
“但有两个人我没能确定,看着不太对。”
“怎么说。”
“眼神里有股熟悉的味道。”
两只手合拢,比出了一个倒三角形状的手势。
冉明义会意,顺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
透过单向处理的钢化玻璃,审讯室内的事物清晰落在他的眼中。黑色的拘束椅上,一个带着手铐的光头男人正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发黑的肤色,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下巴留着胡须,口鼻宽大,肱肌发达,露出的手臂上缠着半面黑褐的文身,一只额带宝珠的宽额兽首于云中露齿,髭毛飞舞,仿佛择人而噬的狰狞凶戾下,却透出一股无由的庄严感,令人几乎联想到佛门故事中以忿相降世的明王。
“还有一个估计是跟里面这个一起的,这是里面这一个取样体检时的手部照片,他平时应该是用绷带缠着手的。”
同事轻轻把两张靠着笔筒的照片在桌上摊开来。
一只食指与中指几乎一样长短的手掌。
背面还看不出什么,但当翻过来掌心时,那无法掩盖的的皮层损伤,异常的色素沉积斑痕,掌腹中间仿佛被咬去了小块的碳化部位,令这位老警察沉默了一瞬。
“有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冰?”
“没有。也没有相关的东西。但这才是问题。”
冉明义微微阖上了眼。
他完全明白“熟悉的味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一只明显和化学物质有着关联的手,偏偏它的主人没有被发现问题,当然才会是更麻烦的问题。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手拉低了自己的警帽,轻轻按住上面那颗坚硬的徽章。
这一刻,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身影从他的眼前流过。人们冲着他笑着,说着,曾经那样鲜活的存在着,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了。
花白头花的老男人眼神短暂的迷离了一下,身体一晃,转瞬间目光又凌厉起来。
“没带东西,国内可能有老鼠会接应他们。两天后这批人就要统一转交上级对偷渡管理那边,老刀麻烦你受点累,这两天加班加点,把有问题的人信息给弄出来,别给其他部门的兄弟们留了雷。”
“你把里面摄像头的电源给关了,我下军令状,一天之内保证把人嘴撬开,不会留下任……”
“不行!”
话还没听完,冉明义就知道了意思,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面前同事的说法。
“老刀,你也是老同志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但我们警察是讲法律讲人权的。你现在已经不是线人了,有些事儿不是你现在的身份该干的事情。”
被称为老刀的同事缓缓抬起了头,和他正面对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老刀才把照片放回原处,站起了身。
“成,我先去吃饭了,队长你看着点这儿。”
走了没两步,他又突然回过头。
“差点忘了。队长,老杨今天上午给我发了消息,他去了趟以前他家在的那个老村子扫墓,说发现林子里有点痕迹,追踪到河边的时候,发现有处边境防护网的铁丝被人动过,断口估计有几周了,应该也是有人从外面摸进家里来了。让我们抽空先派人去侦查一下。”
冉明义刚刚坐下,听得眉头皱起。
“最近往国内偷渡的情况这么多吗……这频繁的有点不正常啊。”
“这就难说了。”
看着老刀前脚刚走出去,他才坐下一会儿,手上取出抽屉里的表格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一二,腰间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队长,有人找你,是上面来的。赶紧过来会议室,我马上来替你的班。”
这可真是……难道上面提人的这就来了?这些偷渡客里有什么还没发现的问题吗?
难免有点困惑。
老警察拿印泥盒压住执勤表,又迅速嘱咐了后面张昭几句,跟着也马不停蹄地跑了出去。
…………
…………
会议室里,冉明义见到了所谓的“上面来人”。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到访者,穿着一身干练的蓝色正装,既不轻佻,也不死板。那张脸上时刻挂着平和的笑意,气度有致。
当警察大步走进会议室时,这位来客为表尊重站起了身,热情地和他握住了手。
“想必您就是冉明义同志了。你好,很高兴顺利见到你。”
“我是来自上京的信使冯居安,您叫我小冯即可。因为保密要求,这次的事务没有预先经过内部程序通知,由我专程携带上级命令前来告知你。”
核对身份后,在提前清过场并限制了摄像头功能的会议室里,骤然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开场白,老警察的心里一个咯噔。
事情似乎和他的意料相去甚远。
“冯同志你好,我就是冉明义。现在这里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清除了无关监控,有事直说即可。”
看到眼前警察不苟言笑的脸色,信使先生的笑容一并淡了下去,心里则悄然摇头,迅速思虑切换了一套对应人物接触方案。
在动身前来之前,他就针对自己的任务目标下了大功夫,包括国家系统内提供的其在档部分个人信息,不同情况下可能的应对模式,过往经历分析模型,如何沟通交流方式剖析等,以及包括个人的心理警戒线研究,语言风格当地化等在内的“功课预习”。
于公而言,毕竟任务重要,同样也涉及到自己的前程,多做几手准备乃是正理。于私来说,无名英雄总是值得人敬重的,他并不希望让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一二十年的同志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或是感觉到不必要的难堪。
“好的,事情是这样的。”
仅有的两人抛去客套,直奔主题。
冯居安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盖戳文件,正色开口道。
“冉明义同志,汉族,党员,现为滇省农岷县公安缉毒警队职务。公职十七年余,先后荣获多次功勋表彰!我方上京中央特殊事物对策局下属部门,现特别征调冉明义同志尽快交接当前工作,于本月内依照保密安排前往上京担任新职务!如有额外情况可及时反映,上级部门将酌情处理。”
他态度庄重的捧着手中的事物,双手递到了老警察的面前。
什么玩意儿?
冉明义沉默着,感觉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点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命令抽调我去上京?”
酝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是的,这一份是指名给您的调动文件与部分对应安排资料。另外,在我动身来这里之前,上级特别交代过,这份调令并非强制,可以由您自身意愿决定是否接受调动,或是保持现在的原工作不变。因为新工作可能比较特别,如果您选择接受了这份文件命令,根据你的个人需要,您的当前职务也可以随意愿保留编制。”
“什么样的工作,需要上京专门来滇省调动人员?还有冯同志你前面说的‘中央特殊事物对策局下属部门’是什么?我国有这个机构吗?”
冉明义的脊柱站得如箭一样笔直,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亮的甚至让面前的人感觉到了几分不安。
“具体信息无可奉告。你应该也能明白,只有你接受了国家的这份调令,你才有资格了解更多的对应信息。”
冯信使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这是来自国家的任命?”
“是的,这是国家的决定。”
“还有吗?”
“时代在变化,冉同志,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士。我只能透露这么多。”
“是有危险?”
“……或许会比您的战友们所曾经面对的境况更加凶险,但我保证……”
信使微微停顿了一刹。
“……那一定是值得的!”
“明白了。”
捧着信件的冯居安,看到眼前的人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身上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有一种明亮的光焰,在那双瞳孔里骤然升腾了起来。
“这是我的荣幸。”
冉明义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封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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