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人的眼里,孩子们长高长胖了就说明日子还过得去,她顺着两个人的胳膊都捏了一遍,尤远还是那么结实,盛夏鼓着根本不存在的肌肉遭到外婆取笑:“行啦,你还要加强锻炼,肉么是长了一点,跟你哥比差老鼻子了。”
“我哪比得过他。”盛夏撒娇,丝毫也不见外,“要干什么,外婆安排!”
外婆往后头指指:“还那屋,自己把行李搬上去,下来给我摘菜。”
“哎”盛夏答应着,抢过尤远的包拎着上楼了,让他陪着外婆在院子里叙旧。
住的还是第一次来的那两间房,推开尤远的卧室门,盛夏闻着沉木和潮湿的气味有些恍惚,这房子里的一花一草,哪怕连气味都能勾起他的回忆,两个人再次一起回来,看什么都特别美。
下楼先去客厅里找外公,保姆正在给老爷子念报纸,盛夏走过去先跟人打招呼,外公见他就喜笑颜开:“康康回来啦,考得怎么样?”
“哎呀外公,我都毕业了,不是跟,你说过嘛。”盛夏已经能很坦然地接受自己在这家里拥有第二个身份,顺着老人的话头说,“这次哥哥也,回来了,走,咱俩出去,跟他玩儿。”
“毕业啦?”外公仰着头看他,难以置信,“啥时候毕业的?读的哪个大学啊?”
“和哥哥一个,大学。”
外公被盛夏推到了院子里,见着尤远就伸手要抱孙子,抓着一个劲儿地念:“咱家两个大学生,太争脸了,小远,康康跟你一个学校,多照顾照顾他,别给人欺负了。”
尤远一头雾水,盛夏抢着说:“外公呀,我毕业了!”
“哦哦,毕业了,你看看你,啥时候高考的都没跟我说。”外公敲敲自己脑袋,“是不是说过我又忘了?”
家里平时人也不少,两个老人两个保姆,但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回来了两个晚辈,拉着问长问短就觉着院子里很热闹,尤远搬着小草墩坐在外公旁边陪他说话,盛夏帮着外婆摘菜,摘完一个一个簸箕搬进厨房,外婆也跟进去:“知道你俩一起回来,我高兴坏了,你也是,都不主动跟外婆汇报。”
“怕吓着你。”盛夏笑眯眯地在一边熟练地洗菜。
“气色又好不少,晚上吃大肉,你好好补补。”外婆从柜子里抬出一盘炸好的乳扇,掀掉纱布,献宝似的端给盛夏,“就等你回来,先吃吧。”
晚上一家子在院子里把晚饭吃了,太丰盛,赛过莹姐的年夜饭,盛夏吃完撑得整个人发懵,尤远看时间还早,问他要不要去古城转转,盛夏揉着肚皮摇头:“又不是第一次来,哥,别拿,我当外地人,古城哪有家里舒坦呀,我要陪外婆外公。”
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盛夏已经和外婆把上坟的东西都给收拾妥当了,尤远一下楼他们就能立马走。帮着尤远打扫墓园,贡品依次摆齐,想说的话也不害臊当着尤远的面跟康康诉说。不论是紧闭的房间,还是尤康的坟墓,盛夏都比从前从容和坦然,晚上回来吃了饭坐在院子里和尤远聊天,盛夏甚至主动提起周胜男:“我看见江汀,发的照片了,你们一起吃的,年夜饭,尤叔胖了些,周姨,精神头也还不错。”
“嗯。”尤远大长腿伸着,窝在小竹椅里玩手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吃醋了?”
盛夏没回答,反而问:“江汀好像根本不知道尤康的存在,你没跟他说过吗?”
“没说。”何止弟弟,尤远小时候身体有病,周胜男常年看精神科要吃药,这些事儿尤远都没跟江汀说起过。
“所以你回来老家,也不叫他。”盛夏自顾自道,“周姨对江汀,很客气,她应该看得出来,江汀对你有感情吧,我一直以为,她讨厌我是因为,接受不了同性恋,可她挺喜欢江汀的。”
尤远没说话,盛夏还在琢磨:“所以不是性取向,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我和江汀的区别,就在于和你之间,的差距。”
“盛夏。”尤远想提醒他,这些过去就影响着他们的问题不要再提,盛夏打断他道:“哥,以前差距很大,不可否认,但现在我也,不菜了,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我觉得周姨讨厌我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
“你太在乎,尤康,周姨怕他对你的感情,影响了你的发展,所以才区别对待。”盛夏说,“也因为你,太在乎我,所以她对我同样不待见。”
尤远噎了下:“好大脸。”
“可不么。”盛夏翘起二郎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尤远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安安静静的,乡下的天空总是格外的让人平静,平静之下盛夏在耳边嗡嗡地说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话,很温馨,也让人眷恋,他说:“你不用在意她喜欢还是讨厌,以前不用,现在更不用。”
“不行,我不但要拿下你,还要拿下周姨。”盛夏握拳,“以后去北京机会多,下次,我去家里看看她。”
说完盛夏就去洗澡了,尤远挺意外的,坐在院子里没太想明白,盛夏这些年的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以前所有会给他带来恐惧的人事物,他现在提起来,只有征服的志气,硬要比喻,他就像个裸奔的战士,反正身上没有装备可以掉了,见到什么怪就打什么怪,赢了有经验加成,输了也什么可失去的,他什么都不怕。
趁他洗澡的空档,尤远钻进厨房跟外婆腻歪,顺便找外婆求证他的疑惑:“盛夏这次跟我回来,你不意外吗外婆?他都能说话了。”
“是啊,可比以前利索了不少。”外婆感慨,“怕是工作要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吃了不少苦头才练成这样的,小哑巴变小结巴,也挺好。”
尤远靠着门框,琢磨了一下说:“他不是说话不利索,他上次来根本不说话的,外婆,这些年他是不是回来看过你们?”
外婆没立即回答,洗干净琵枇杷,叫尤远过去跟她一起剥,坐在灶台前面一口一个吃得满嘴香甜了外婆才说:“你俩现在什么情况?跟外婆说实话。”
尤远很老实:“还没怎么样,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外婆踢了尤远一脚:“你对他还有心,不然也不会带回来,既然有心就别吊着人。”
尤远吃着枇杷辩解:“我没有吊着他,这不是很多事儿他不跟我说,我问也问不出来么。”
“盛夏每年都回来看我们,不止是见过这么简单,你去国外这些年,他可比你来得勤快多了。”外婆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俩的事,他告诉我的,包括他回来的事儿也让我别跟你提,你俩怎么分的我也问不出来,只能依着他两边瞒,我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但看他过得特别苦,这几年才稍微好点儿,你呀,多关心关心他,身体有残疾本来就不容易,你还晾着人。”
尤远蹙眉:“他到底怎么了?”
“具体的你去问他,这孩子太犟了怎么问都不告诉我。”外婆说,“不过我可以跟你说当时我怎么遇着他的。”
五六年前,也是一个春节长假,到了该给尤康扫墓的时间了,尤远回不了国那些年是外婆一个人去的,那天她慢腾腾爬上山,陡然看见一个人睡在墓碑旁边,下着雨湿淋淋的,这个人蜷缩着身体,头发和衣服全都打湿了,外婆起初吓了一跳,等走近了些才看清楚是盛夏。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他见着是我还想躲,后来问,他说他路过观城,顺便来看康康的,可我看那些贡品和纸钱准备的还挺齐全,人都在碑前睡着了,不像是路过。”外婆撕着枇杷皮,弄好丢碗里,“我怕他感冒就带他下山了,他不敢跟我回家,就先去诊所开了药,他发着低烧,人又瘦得脱相,我逼着他回家休息的,住了四五天才恢复精气神。”
那个时候的盛夏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特别差,稍微吹个冷风就发烧了,在坟前也不是单纯的睡着,就是烧晕过去了,而且哭得眼睛红肿,外婆心疼得什么都不敢问。带回家里好几天了才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每回外婆给他煮肉汤抬过去,关心的话还在嘴边,盛夏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外婆还说,诊所的医生给他看了病,说他免疫力低下,营养不良,低血糖才晕在了山上,而且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手腕上还有很多刀伤。
其他的先不急,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得让他吃饭恢复体力,不知道是不是有厌食症,但身体里没有能量整个人只会越来越虚弱。
外婆不是没见过康康发病的时候什么模样,赶紧把人带回家里养身体,盛夏想走,外婆甚至不惜跟他发火才把人留下来,这么好吃好喝的养了四五天,看着走路才稍微有点力气。
“我想着是不是你俩分手给闹的,但你去美国都好几年了,不至于那会儿还这么难过。”外婆说,“那别的事我也想不出来,问了不说就不问了,省得提起他伤心事,他在家里住了好几天,让我别跟你提,走的时候还问以后可不可以来看我,我当然愿意他来啊,这小孩儿性格那么好,又懂事,自己心情糟糕透了每年会回来个三五天,当散心,也是为了陪老人,他知道尤远在美国会牵挂尤康,所以悄默来看弟弟,也算尽一份心意。
这些事做了就做了,孝敬老人看望弟弟,不止是为了尤远,也是为了自己。盛夏的外婆走得早,尤远的外公外婆对他又特别好,孝顺的同时也是治愈的过程,起码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惦记他,至于去看望尤康,更是有私心的,跟尤康倾吐心声是他治疗的手段之一,这是心理医生建议的方法。
“我喜欢观城,也喜欢外婆外公。”盛夏说,“他们没把我,当外人,怎么疼你,就怎么疼我的。我不是为了,感动你,才故意做这些事,所以你别感动,我琢磨着,偷一点外婆的宠爱呢。”
“夏夏。”尤远慵懒的声线就在盛夏耳边,就这么喊了他一声,好久没这么喊过他了,夏夏,宝贝儿,小祖宗,尤远以前在家里犯懒,一喊盛夏就答应,给他端茶倒水喂面包到嘴边,然后心满意足地亲亲怀里人,或者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尤远也这么喊他,那肯定是想腻歪一下。
但现在喊他,是因为有点感动,尤远抓抓他头发,又唤了声“夏夏”。
“哎,哥。”盛夏捏捏尤远肚子上的肌肉,答,“在呢。”
不管是外婆给了助攻,还是故地重游让尤远心软,尤远终于吻他了,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情真意切的亲吻,盛夏趴在尤远的身上,抱着脖子慢慢地亲,不激烈也没掺杂什么欲望,像怀里刚睡醒的小猫,湿润地伸着舌头一下一下舔毛,舔着舔着就错开到隔壁猫身上,舒服地给对方也梳梳。
轻柔放松的动作撩拨彼此,久远又深深刻在脑海以及身体里的所有关于爱的神经都苏醒了,尤远即便没有松口跟他和好,但他已经退了一步,那剩下的路,对盛夏来说已经没什么难的了。
碍于老人都在,两个人没敢胡闹,只能切换手动挡,弄完还得收拾,忙到天快亮了才睡下,又在观城待了三天,高高兴兴地返回烟城,尤远没再拒绝回盛夏家,提前买了很多年货才去的,刘春莹还是那么热情,盛骏冬也不那么拘谨了,拉着尤远喝了好些酒,酒多人就感性,他跟尤远道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当父母的有时候也会犯糊涂,盛夏就怕他爹秃噜嘴,急忙把人给扶回卧室休息了。
尤远当天没说什么,在盛夏家留宿一晚,第二天要去机场之前,找到机会私下跟盛骏冬保证,会好好对盛夏的。
盛夏非要去机场来个十八相送,尤远不让,盛夏躲在花丛后面跟尤远腻歪:“收假以后我,还要回北京和,项目组开会,之后进组,也要在北京。”
“知道了。”尤远笑他,“念了八百遍了,你想干嘛?”
“没地方,住呀。”盛夏蹬鼻子上脸,“赚这点钱,一半都给酒店了,要不……”
“来我那。”尤远嫌他墨迹,还故意逗他,“借你住几天,不收钱。”
有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想不通多少年都不通,某个瞬间明白了,也就不堵心了,坐在候机厅里尤远还在琢磨这事儿,以前能成为巨大阻碍的东西,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似乎都变得很容易去化解,异地恋,经济压力,残疾和健全之间的差距,是不是当初多等一等,这八年就不会是八年?
那现在的他和盛夏,是不是有一个温馨的家,养着两只猫,种了满园的柠檬和绣球,早上一起开车上班,下班了尤远接着他回家吃饭。
是不是多等那么一点,会少了很多很多遗憾?
手机响,打断了尤远的思绪,江汀打来的,尤远接起来就听见对方很直接地报告:“项目出问题了,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哪个项目?”
“sf编剧工作室的。”江汀说,“他们的剧本有问题,和灿阳影视公司前年买的剧本高度雷同,咱们项目报告会开完,他们公司就蠢蠢欲动了,一听说签完合同直接找上门,要打官司。”
尤远蹙眉:“你的意思是抄袭?盛夏不可能干这事。”
“比这严重。”江汀道,“剧本就是他的,灿阳影视提供了合同,确认是盛夏亲手卖的,我们的剧本和他们的做了对比,除了几个小细节有改动,大部分完全一致,现在灿阳认为咱们侵权,要巨额赔偿。这边项目组建议告sf编剧工作室诈骗,中止合作,还要赔付巨额违约金。”
赔钱是小事,跟野鸡影视公司打官司也不怕,但抄袭和多次倒卖剧本对编剧来说是致命性的错误,行业就这么点人,假如事情是真的那盛夏以后在业内就不可能有立足之地了。
尤远听得眉头紧锁,还是坚持道:“盛夏不可能做这种事,让人仔细查,合同是不是真的,笔迹公章都鉴定,联系法务跟进这个事,暂时把项目停了,但别走漏消息。”
“我也不相信盛夏会这么做,所以该查的我都让人查了才告诉你的,白纸黑字的做不了假,证据确凿,他们要告,官司根本不会输。”江汀说,“哥,我知道你和他认识很多年以前又谈过,所以信得过他的人品,但人总是会变的,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为了钱去做这种事?出人头地有多难,对他这样没有家世还残疾的人来说要在这个圈子站稳脚跟,只有才华就够了吗?你对现在的盛夏到底了解多少?”
尤远倒是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现在的盛夏很不一样,自信,大胆,有冲劲,什么都不怕,他的转变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止是时间,所以要说了解,尤远根本不了解现在的他。
江汀突然问:“让你看那几本小说,你看了吗?”
尤远老实回答:“没看完,看了个大概,怎么了?”
“那是盛夏写的,里面很多情节和人物,即是他也是你。”江汀说,“如果你也觉得文字让人喘不过气,那就对了,写这几本书的时候,盛夏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甚至于暴力倾向,哥,我不是嫉妒他才在你这造谣,但这个人如果有可能伤害你,我希望你远离他,倒卖剧本的事要是真的,也别管他了,他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盛夏了,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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