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放学的?怎么不等我接你?”
“是哥哥接你回来的吗?”
“我买了风筝,周末带你们兄弟俩去放,别跟你妈说,嘿嘿。”
“过年别去外地了,就在这陪外公外婆好不好?”
不管老爷子念叨什么,盛夏一律乖巧地答应,后来搬了把椅子坐在轮椅边陪他,言语之间,都是尤康尤远小时候的事情。
老人记不住今夕何夕,看不清面前的人,但怎么都不会忘康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小远放学的准确时间和班主任的名字。
老人絮叨孩子,神色从焦虑变得温柔,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外公念着念着还笑了起来:“这头发该剪了,芝兰,把剪刀拿来。”
盛夏惊悚地缩了缩脖子,正好见尤远下楼来,赶紧投去求助的小眼神。
“外公,放寒假呢让他留几天吧,我陪你去晒太阳。”看见这一幕就知道外公又犯病了,尤远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去说。
外公早些年得了老年痴呆,开始忘事儿,后来脑梗摔了一跤,腿上的骨头粉碎性骨折,打了很多钢板固定着,走路还是够呛,只能坐轮椅。周胜男想让老人去玉城待着,房子都买好了就等着接人,外公说什么都不去,外婆也犟着,说落叶归根,他们时间不多了,死也要死在观城,为这事儿差点又梗一次,周胜男犟不过只好请了两个保姆轮流照顾,这几年外公忘得越来越频繁,糊涂起来逮着人就乱认,连男女都不分。
外公看他一眼,抹了下眼角:“小远呀,考完试了吗?老师有没有说家长会的时间,我去开。”
尤远在他面前蹲下,像小孩儿那样咧着嘴笑:“还没定,反正都是第一,去了也是夸你,不着急哈。”
外公拉着他的手,放在盛夏肩膀上说:“你带着弟弟写作业,早点做完看动画片,我要自己遛弯儿。”
外公被保姆推出去遛弯了,尤远和盛夏帮着外婆把捡好的菜拿回厨房,外婆说:“他不怎么记得住人了,认错了你别介意。”
盛夏笑笑,打手语说:不介意,只要外公高兴,我就假装几天康康,没事儿。
外婆瞧他忒懂事,又乐乐呵呵地,撕了块烤得软乎乎的乳扇就塞他嘴里:“你俩回来家里热闹,别拘束,过年嘛放开了撒欢,吃饱了叫小远带你出去转转。”
老人在的地方,小辈永远是当猪养的,从落脚一直吃到晚上,盛夏的肚子越吃越鼓,悄默回房间抠了两片健胃消食片吞了,晚饭之后又坐在院子里继续吃,外婆说他瘦精精一小只,就要多吃点,借口烤火生了炭盆,架子一支棱,白糯糯的饵块铺满,秘制的卤腐涂上,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吃到半瘫痪回房间洗漱睡觉,月黑风高夜,盛夏抱着枕头行偷鸡摸狗之事,稳准狠地蹿进尤远的房间,霸占了别人的床位。
都躺进去了还拍拍自己的胸脯比划:好紧张好紧张,这木头地板嘎吱嘎吱响,生怕保姆阿姨推门出来逮我。
尤远上床摸摸他直接笑出声:“吃了多少怎么肚子跟怀了一样。”
盛夏踢他一脚:怀得起么我!
“不知道,多试试,万一呢。”
万一个屁,他可不好意思在老人隔壁屋这个那个,牵制住从后背摸过来的咸猪手,盛夏踹怀里然后比划:没那个我会疼吧,明天要走好多路,你舍得我一瘸一拐的。
“我带全了,要什么都有。”
盛夏惊呆了,难以置信地回头瞪他:哥,你要点脸。
带是带了,以防万一,没想这个时候怎么着,尤远纯逗他玩的,把人逗得脸红脖子粗他才满意地埋进脖颈那:“行吧,改天再不要脸,今天放过你。”
大年初三的古城依旧热闹拥挤,挤进去挤出来,看得眼花缭乱,好几次经不住人家吆喝想买点土特产都被尤远拦下了,还被骂是败家玩意儿,跟外地人一样看什么都新鲜,十元店的破烂生生卖出几百上千他都心甘情愿掏,还不如水蜜桃屁垫实用。
盛夏有一瞬间觉得豪门大少爷有点抠,大少爷立刻豪气地买了十串烤乳扇,一串一个味不重样,报复性地逼他全部吃光。然后七拐八绕地找到一家味道很正宗的馆子吃了午饭,店里的梅子酒是一绝,盛夏喝了好几壶,还买了些给盛骏冬。
又去弥川边漫步,碧波万顷,心情也好得没边,期间回家拿了风筝,外公只是意识糊涂,但说了准备了风筝还真的有风筝,尤远带他去农田边放,观城的风确实很给力,尤远也是个熟练工,三两下风筝就借势起飞了,一拉一扯,越飞越高,风筝线交到盛夏手里,他高高举着跑了好远。
玩得满头大汗,丝毫也感觉不到这是冬天,坐在田埂边休息,若有似无飘过鼻息的农田味儿也莫名浪漫,尤远两只手往后撑着,大长腿一伸,给盛夏当枕头,他舒服地抬头望天,比划:你和康康小时候就这么过的?
“嗯,那时候农田更多,放了学就带他到处玩儿,放风筝,去田埂里捞螺丝。”尤远抬手一指,“那边以前有个寺庙,踩一脚泥不敢回家,我俩就跑进去找尼姑阿姨冲脚,碰上吃斋的日子,阿姨还让我们吃了斋菜再走。”
尤远又换了个方向,再一指:“那棵树,看见没?”
海边有棵歪脖子树,树根在水里泡成了黑色,根系粗壮结实,尤远说:“教康康爬树来着,结果我掉下来了,头磕在石头上缝了五针。”
盛夏抬手摸摸尤远后脑勺,还有一点点疤痕的痕迹,他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叹:还好没秃,外公揍你没?
“我没被揍过。”尤远得意地翘着唇角,“只要学习好,皮得头破血流也没人敢揍。”
纯真孩提时代的几乎所有快乐,都融化在观城的风花雪月里了,盛夏透过寥寥几句,仿佛能看见一个顽皮又臭屁的小破孩,整天带着毛没长齐的弟弟在田埂间撒泼打滚,和现在克制又沉稳的尤远很不一样。
然而岁月沉淀,孩子长大了,也远走了,除了尤远的记忆,只剩一双年迈的老人吃穿住行的遥远惦记。
“康康!小远!回家吃饭啦。”
外公转着轮椅,在院门口中气十足地一吼,整个田埂都听得见,盛夏赶紧坐起来,尤远扬着脖子喊:“来咯!”
“洗了脚再回!”老人又嘱咐道。
盛夏捂着嘴笑,尤远耸耸肩,一副“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然后回得很大声:“知道啦,马上去洗!”
疯玩了一天,晚上躺下盛夏感觉跟散了架似的,一点都不想动,尤远把他倒腾过来又翻过去,捏遍全身,酸痛的肌肉得到缓解。盛夏照葫芦画瓢,也给尤远按按,力道不够位置也不对,按得人心痒毛抓,再按得冒火,尤远把他搂过来:“其实我来观城除了看望外婆外公,还有一件事要办。”
盛夏眨巴着眼睛等他说。
“康康是大年初四去世的,墓地在观城。”尤远说得很平静,“明天我要去扫墓,你就在家里陪外公外婆吧。”
盛夏坐起来,观察着尤远的神色,不确定尤远让他留在家是不希望他去还是担心他不喜欢扫墓这个环节,于是犹犹豫豫了半天才说:我也想去看康康,可以吗?
尤远不置可否。
盛夏玩着他两根手指头:说起来,我俩能在一起还得感谢康康,他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正因为你在乎,所以才对我另眼相看。
尤远瞪圆了眼睛,盛夏笑着赶紧比划:不是矫情,也不是计较这个,我跟你说真的,哥,不管什么原因让你多看我一眼,我都感恩,重要的是现在,是结果,我们在一起了。
“你真想去?”
盛夏点头,他有私心,也有话想跟素未谋面的弟弟说,尤远想了会儿同意了:“那好,明天去看看他,你陪我。”
尤康没有葬在公共陵园,火化之后埋在了周家的祖坟里,一整座山都是周家的祖宗,一人手里提着些扫墓用的工具,老人给准备好的贡品,尤远带着盛夏哼哧哼哧地往山上爬。
山上植被茂盛,石头砌就的坟一座连着一座,面朝弥川背靠青山,实打实的风水宝地,尤康的墓小而新,紧紧挨着一座大的,盛夏一眼看见碑上全是熟悉的名字。
墓主两位,周晓风和王芝兰。
儿女一栏写着周胜男,再下外孙辈出现尤远的名字。
尤远解释说:“外公外婆的墓是早就修好的,老一辈兴这个。”
盛夏比划:弟弟在这,周围都是家人,他以后也不寂寞,是外公外婆要让他回来的吗?
按理来说,周胜男和尤军都在玉城,葬在那边父母和尤远更方便去祭拜,在观城的祖坟这儿虽然风水好,周围也都是家里人的坟,可老人年迈腿脚又不便,很久都不能上来一回,康康反倒有些孤单。
“康康去世时留了遗书,他要回来,小时候都是老人带他,在这过得最开心,外公说以后下去了有外孙陪着,所以坟立在一起了。”
贡品一样样拿出来,花样繁复,年轻人都不太讲究这个,出门时外婆拉着尤远讲了许久,盛夏提着扫帚把周围的枯叶子扫开,然后自觉提着小桶去旁边的溪涧打水。
坟包上长了些杂草,尤远全部拔掉,再把兜里给康康下好的动画片也放在碑前,盯着熟悉的名字,尤远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会觉得热闹,还是生气?”
“你喜欢的动画片还没更新完,一周一集,还老是放鸽子,还想看点什么跟哥说,别每次到梦里,就只知道哭鼻子吧。”
默了一会儿,尤远看了眼溪涧的方向,盛夏打水还没回来,他松开膝盖上的拳头,随意坐下:“我有喜欢的人了,迟早要带过来给你看,没想到这么快。”
“他是谁不需要我介绍了吧,你们认识得比我久,那至少,你应该对他很放心。”
“不放心也没办法,哥认准他了,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介意的话骂我一个人就好。”
尤远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掉:“尤康,我们确实是一样的人,我不想骗你,但你要求的事我做不到,一辈子都不可能。”
盛夏脚步一顿,水从桶里洒出来了一些,他轻轻扶着树木站稳,没敢发出声音。
尤远说话的声音很清晰,不大却特别坚定,不像跟弟弟倾诉,更像是跟他宣布一件谨慎而重大的决定。
“你永远都是我弟弟,没人可以取代,但也仅仅是弟弟。”
“别再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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