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顺是盘山本市人,1989年研究生毕业后,他本来应该分配到市经委的。但是当年诸事不顺,大学生分配受到影响,他就被安排进了市属企业电机厂,任工艺科科长,专业上倒是对口。
盘山电机厂建厂于七十年代中期,当时刚刚批准设立辽河油田勘探局,总部设在盘山,盘山也因油而兴,昔日的南大荒成为了石油城。当时盘山还是县级建制,和滨海县相似,城区几乎一半是油田的总部办公和家属区。
借力油田,当地发展起与采油业相关的制造业和服务业。电机厂最早就是从盘山县机械厂分离出来的电机维修组。从油田承揽故障电机的检修业务做起,不断扩大规模,进而发展成生产各类规格普通电机和特种电机的专业厂家,因产品适合市场需求,八十年代/销售形势火爆,经济效益相当可观。在城区内占地规模达到30亩,车床、磨床、冲床、钻床、液压机、线切割机、电焊机、检测设备等各类大小设备共计200多台。
李太顺刚赴任的时候,也曾雄心壮志,想发挥技术专长,改进工艺,带领干部职工创造更大效益。据说电机厂相当于县级单位,他一分配就是科级,也对得起他研究生的学历。
不成想的是,电机厂遭遇了三角债的危机,客户买走电机不给回款,自家也欠了铸件厂、拔丝厂等原料供应厂家一屁股债。厂办那边总有人来催债。老厂长为人义气,找到市经委主任帮忙,从银行贷了200万,付了一部分材料款,发了工人的工资,但生产陷入了停滞。老厂长求市领导帮他到油田要账,追回欠款,结果也不好使。连气带折腾,老厂长腰椎犯了病,卧床不起,干脆一生气辞去职务,在市经委挂了个虚职,连班都不上了。
市经委派了个中层干部来厂子任职,形势如此,谁来也没用,银行贷款已经超期了一年时间,已经发函准备封存企业设备资产。
李太顺来了几年,刚上任时激情满满,下车间、到一线,带领工人搞技改,一度相信能靠着手里的技术开创新局面。
现在却有苦难言。从去年起,厂里快一年了,每月只给员工发一半工资,工人们多数已经不来上班,有的开了电气修理部,有的到私营企业去打工。
新厂长陶胜宗来了不久,就提出对厂子实施改制,前不久去市经委做了汇报,他建议对厂子进行破产,然后出售。
其实陶胜宗有私心,管经销的副厂长唐海生是他表兄,破产后准备让唐海生把厂子买下来,变成私营企业,工人们能用就用,不用的就安排下岗。
陶胜宗本来要拉李太顺入伙,承诺改制后,还请李太顺负责技术工艺。不成想,李太顺发现了改制中的猫腻。
老厂长在去年组织进行过一次资产评估审计,当时库里入库的成品半成品和原材料价值570万元,设备评估1230万元,车间各种模具合计270万元。这些就有2000多万,还不算14000平的土地,9000多平的车间。可是在陶胜宗的操作下,破产清算后,售价只有346万元。难道厂房、设备一文不值?就算有不少欠款,但是也有应收账款,难道销售出去的产品就一笔勾没了?
李太顺不小心看到了打给市经委的报告,看明白这样的操作就炸了锅,跟车间主任和一些工人透露了这个消息。工人们特别是那些创业的元老沸反盈天,闹到了市政府,要求彻查黑幕。
到陈立东找来的时候,事情已经闹了一个多月。
昨天李太顺被叫到市里,被有关部门约谈,谈话人告诉他,资产评估市里会安排核实,工人权益会得到保障,警告他不要破坏稳定大局,不要成为捣蛋分子。
今天上午李太顺又被叫到市经委,一位副主任宣布了领导班子研究的人事任免,决定调李太顺到市耐火材料厂任技术科长。
他知道自己被发配了,耐火材料厂在大湾镇,距离市区60多公里。
从经委出来的时候,李太顺浑浑噩噩,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正当一展所长的时候,没成想踩了一脚烂泥,有一种被社会毒打、被周围耻笑的感觉。从经委大门口出来,他呵呵苦笑两声,自己还是太天真。
下午走进电机厂,他准备收拾东西,到耐火材料厂上任。哎……今后就做一个愚公吧,不是去移山,而是彻底磨去棱角,随波逐流。
到大门口的时候,警卫喊住他,说有他的同学来找他,就在工艺科办公室。到了跟前,发现办公室外停着一台豪车。奇怪,这是谁呢,自己哪位同学发达了?
这个时候,陈立东已经是第二次进入电机厂。上午他就来过,按了按喇叭,门卫才从警卫室出来问他找谁。打听到工艺科的位置后,陈立东把车开到门口,进去找李太顺。工艺科里有个40多岁的老大姐,应该是资料员。老大姐告诉他,李太顺早上来过,被叫到市经委去了。
陈立东就在工艺科等李太顺,一直待到中午下班,老大姐很健谈,跟他聊了一上午。
听说他是李太顺同学,先是夸李太顺水平高,又哀叹李太顺命不好,名牌大学毕业,却被安排到这里,没赶上好时候。还偷偷向他透露,李太顺掺和改制的事情,跟新厂长最对,估计要挨收拾了。老大姐还和陈立东说,让他劝劝李太顺,做人不要太执着。得,李太顺的情况,就被这位大姐透个底儿掉。
陈立东也感叹,这个时候的国企太纠结,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三角债是全国现象,好多企业就像得了肠梗阻,一不小心就是个死,华夏高层下了大力气清理,但是能管到大企业,像盘上电机厂这样的,鞭长莫及。自家的机修厂也有一些欠债,年后正在追讨,大家商定对久拖不还的列进黑名单,及时止损。
国企工人下岗潮也开始在各地出现,由于八十年代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大量廉价产品挤占了市场空间。国有企业养着老老少少,一些大企业往往带着一堆事业单位,市场竞争没有优势,价格上拼不过乡镇企业。再加上国外商品进入国内,好多国企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于是国家对国企开始改制,有的破产、有的出售、有的将场地设备出租给个人。最难受的是企业员工。有人说这个时代的国企员工,生下来就挨饿,一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终于回来顶父辈的岗混上铁饭碗,又要面临下岗,这波下岗潮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末甚至跨越到新世纪。
李太顺,名字顺,可事业是一点也不顺啊。
吃过午饭,李太顺又来到工艺科,还给老大姐带了些水果。俩人正聊呢,李太顺走了进来。
老大姐看到李太顺,先打招呼,“回来啦科长,怎么去了一上午?经委折腾你了?”
李太顺回了声,“哦,没事,没怎么折腾。”
这时陈立东站了起来,走过去,伸出手,“您好,李科长,我是蓟市大学翟华老师的学生,叫陈立东,来这里探亲,顺道来这里看看学长。”
一听是来人是母校的,李太顺赶紧握住了对方的手:“哦,你好你好,我是李太顺,你请坐”。
“学长,我上午就来过了,跟何大姐聊过你了,大姐一直说你懂技术、有担当呢。”陈立东重新坐下道。
李太顺似乎没听出陈立东话里的含义,说:“大姐夸我呢,学校学的东西好多没用上,愧对母校栽培啊。”
“不瞒学长,我买了你的专利,来这儿之前去过翟华老师那里,听学院的人说你在这里。”
李太顺“嗯嗯”地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旁边的何大姐插过话,问李太顺:“科长,是不是有啥事?经委是不是要处理人?”
“噢,经委领导找我谈话,准备安排我到耐火材料厂任职,技术科长,平调。我今天收拾东西,明天就不来这里上班了。”李太顺说出了情况。
何大姐怒了:“耐火材料长也是个烂摊子,离城区还这么远,你这是被发配了!你别去,去了能干啥?玩泥巴?他们太欺侮人了!你反应问题,哪条说错了?你也是为了厂子、为了工人们好,还让不让人说理了?经委这是护短,咱去找市里!”
“算了,这么闹下去也不行,大伙都没心情干事,厂子还是要完蛋。经委领导说了会调查评估结果,真有问题会处理,你们等着吧。我离开也好,说实话,我不想混个刺头的名声。”李太顺自怨自艾地说,被何姐这么一吵吵,他感觉头又有点大了。
“哎,你是研究生,应该搞技术,真的不能让你掺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可是耐火材料厂,也停产了吧,去了也没事干,你这身学问可是白搭了啊。”何大姐吃起瓜来没完。
陈立东只好接过了话,“我来的有点不巧啊,学长,要不我先帮你收拾东西。”
“嗯嗯,行,行”李太顺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里,离开这个曾经奋斗过、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地方。
装完办公室的物品,又去收拾宿舍。李太顺个人物品不是很多,但各种书籍和资料不少,装了两个大纸箱,抬上了陈立东的车。
这时候,有一些工人听到了动静,听何大姐叨叨叨说完情况后,也默默帮李太顺收拾东西。
上了陈立东的车,李太顺在众人的注视下关上车门,啥话也没说,任凭陈立东开车出了厂区。
陈立东开车在盘山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后视镜能看到,李太顺眼角淌着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啊,这个一米八的东北汉子,跌倒在事业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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