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中午12点半,终于看见尹福茂走进酒店,跟进来四个人。陈立春赶紧迎了上去。
“尹哥好,各位领导好,给你们添麻烦了。”陈立春不会交际客套,练习了一个小时,才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
尹德茂赶紧介绍,“这位就是我朋友陈立春。立春,这是苏家兴,我在钢铁厂的同事,在设计院借调。这三位是他在设计院的领导和同事。”
“幸会幸会。”陈立春客气着,不过握手的时候,感觉这四位跟自己很生分。隐约还听到那位小年青嘀咕,“又是蓝市的”。
陈立春装作没听见,问道“各位领导,时候不早了,我们边吃边聊?”
“好吧”,中间那位50多岁的吐出了两个字。
进到房间,陈立春没坐主位,谦辞一下,大家就让那位岁数大的坐主位,陈立春坐在这位的左手,他的旁边是尹德茂。
位置定下来,陈立春递出了名片,还是那位小年轻嘀咕,“果然是县里的小厂子”。
声音大到谁都能听到,但陈立春没法接茬,这话头不对劲啊。
尹德茂的同事苏家兴赶紧抢过话,“陈总,我再详细介绍一下,这位是北钢设计院冶金工程技术室的马建国、马主任。这位是部里刘鹏、刘工程师。这位是马主任的助理,张兵、张助理”。
马建国头发花白,皱纹较重,都说搞设计搞研究是坐办公室,这位马主任却一脸烟火色。
刘鹏是个矮胖子,给人一种笑眯眯比较好说话的感觉,正在不停地打量着包间墙壁上的水墨画。
张兵是个那个小年青,年龄似乎比陈立春大不了多少,三七分头,戴个眼镜,像个学生,却没有读书人的稳当气。
别人都没说话,张兵先开口,“陈总,您的厂子多大?是租的车间吗?”
对方这么唐突,陈立春就感觉接下来不会顺利,回答道,“不是租的车间,我家厂子总体上占地200多亩,有炼钢厂、线材厂,年产螺纹钢60万吨吧,准备拿出20亩地建设机加工车间,生产轧辊、辊筒,后续还想做轴承、齿轮”。吹吧,反正又不上税,200多亩,把李利鑫的金鑫轧钢厂都算成自己家的了。
“那可不算小”。刘鹏刘工似乎是陈立春这边的,接了一句。
“设备都是二手货吧,我去过你们蓝市的丰蓝县,这几年上了几家炼钢和轧钢厂,设备都是我们北钢这样的大钢厂淘汰下来的。”张兵接着问。
陈立春纳闷,没得罪过这哥们,这是开怼吗?咱不怕!“呵呵,我们是白手起家,现在年产值已经突破了两个亿,利润3000万。这次搞机加工,我们准备上国际一流的设备,可不要淘汰货。”陈立春有点生气,你们这样的专家我怕是用不起,不过你越瞧不起人,我就越吹给你看。
张兵:“吹牛吧,我们给你做设计,你可要照着图纸买设备,倒时候可别掏不出钱来。”
“只要能买到,我保证出得起钱”。俩人杠上了。
这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这家酒店是尹德茂推荐的,酒店主打淮扬菜。
陈立春在订餐看菜谱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服务员推荐哪个点哪个。这些菜品,他基本没吃过。
什么大煮干丝、淮安茶撒、软兜长鱼、砂锅野鸭、蟹粉狮子头......
十几道菜总价1000多,喝的五粮液,酒柜上还摆着好几瓶,这气势,有点壕吧?你们看不起我,我也不鸟你,菜一上来,陈立春让了让,也不多话,闷头开吃。看这几位大仙的装比样,这桌子菜,喂了狗了。
吃了一会,那位刘工说,“马主任,这段时间累坏啦,建三线(北钢第三线材厂),您可是在车间盯了好多天,难得今天能出来,放松放松,多喝两口吧。”
“是啊,大家都累够呛。来!我们感谢陈总盛情款待”。马建国端起了杯子,打开了僵局。
喝了一口,马主任接着说,“上次来这家酒店吃淮扬菜,还是年初动员大会开完,杨总工带我们来。这都半年多了。这狮子头,味道真不错。”马主任的风霜脸上,有了些笑意。他又接着说,“小陈啊,你们的情况我只是听小尹说了个大概,你再往细里说说。”
哦?难道有戏?“马主任,您想听啥?”
“你就随便说,我也随便听,不过越细越好,我帮你把把关,不能白吃你一顿饭。”马建国说。
“陈总啊,马主任可是冶金、机电方面研发、设计的大拿,能请他出来,你可是遇到神仙了”,刘工提醒到。
“行,我就说说我们的情况。其实我也是咱们北钢的,87考到矿山技校,现在是矿山机械......我们家在蓝市滨海县......”。
陈立春也不再装比,不加隐瞒,把自家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个底掉,他也不怕露底。自家就是发了点小财,搞机加工估计也是弟弟异想天开,牛皮吹再大,也躲不过行家看两眼。被笑话?估计这几位转眼都不知道自己叫啥。
“呵呵,小陈啊,你开始可是没说实话”。听陈立春说完,马主任并没有把脸子放下,甚至露出点看透小孩子赖皮的微笑。
陈立春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也是干钳工的,被家里派过来,能请动咱们北钢的专家,我也是诚惶诚恐。不过,开始听张助理瞧不起人的劲,我就有点上头了,各位不好意思啦”。说完,一杯一两半酒灌了下去。
话说明处,张兵也接上话,“陈总,都说吃人嘴短,这酒店我第一次来,五粮液第一次喝,菜都不便宜,您够意思。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跟你交个底。这几年,有你们蓝市的私企老板找我们的很多,让我们做可研、出设计、造预算,专门编制高大上的项目方案,三个字:不怕大。然后呢?拿着我们起草的设计方案,报到上边骗政策、骗贷款。人家一看,盖着咱们北钢设计院的大章啊,各方面都高看一眼,支持力度就大。然后呢?根本没按我们的设计来,弄了一些二手设备,开了一些小作坊,骗了银行,上级也不好看。连带我们里外不是人,名声都被你们蓝市搞臭了。看到你,我以为跟他们一样来行骗的呢。”
陈立春这才明白,这个张助理为啥一见面就没个好脸。既然说开了,自己可不能被误会,一定要划开界限,连忙说:“哎呀,哥们,我也是误会啦,原来是这么个情况,那些人真实太阴险了。不过,我家不一样,我是学钳工的,太多虚头巴脑我也说不出来。不过,在家的时候,我和我弟弟商量过,请各位领导和专家,就只是设计产线、定型设备、编制工艺、规范流程。几位放心,出来设计,连章都不用盖。我们是真想干实事,根本没想去骗政策,骗贷款。要不,就到我们那儿去看看,估计这会儿车间都建起来了”
“车间都开建了?你们不搞工艺设计就施工了?”刘工问。
“我弟弟说,边施工,边设计。如果各位领导专家能帮忙,工艺方案出来就往里装设备。”
这个时候马主任落下了脸,“这不是胡搞么?亏你是北钢人,不懂得设计为先?”
“哦......在技校没怎么学。”陈立春有点被班主任教训的感觉,又有点不服气,就把老尹、尹立山的话搬过来,“不过,咱们北钢也曾经这么干过啊,我师傅的父亲,就是尹福茂大哥的父亲还说,他那会儿炼铁厂建设会战,平个场地就开干,需要啥再建啥”。
“扯淡,那是什么年代?那会儿毛熊专家刚撤走,我们懂设计的没几个,当时情况是,项目上了马,已经停不下来,高炉及关键设施是有设计图纸的,有些配套和辅助设施才边施工,边补充设计。事实上,隐患真的很多,我们吃了不少亏。蛮干的事情不能再出啦。”。
北钢建设炼钢厂第一座高炉,是六十年代初,马建国刚从燕京钢铁学院机械系毕业,就分配到项目一线。没多久,就发生毛熊专家撤出事件。
高炉建设到半路,停下来损失就大了,没办法只能咬牙自立更生。跟随国内的一批老专家、老技术一起,马建国白天盯现场,晚上查资料搞设计,遇到啥问题就解决啥问题,那场战役是他工作的第一课。
高炉建成,完工达产,宣传上是一片掌声。但实际出了不少问题,调整改进了很长时间,交了很多学费。后来的人不知道前辈的艰辛,有人就拿这些问题说事,甚至埋怨当时的设计人员,有人还说,搞出这种设计就应该拉出去枪毙。
马主任这些人有苦说不出,所以对边施工、边设计这种莽着干的做法深恶痛绝。
“这样吧,张兵你跟陈总去一趟蓝市。陈总是咱北钢的,是咱们家里人,他的项目出问题,最后还是出我们的丑。我看你俩有缘分,你去看看现场,根据实际情况,帮一下忙。有问题你回来找我。”马主任很重视设计院的形象和声誉,也想通过陈立春的项目,扭转在蓝市的不利影响。
“太好了,马主任,您就是我的福星啊,期待各位大驾光临,我先干为敬。”说着又干一杯。
第二天,蒙蒙亮,陈立春从酒店房间睁开眼。
哎,这酒量还是要练啊。记得后边一高兴,酒兴就上来了,他先是一人一杯敬了一圈,然后别人敬他酒,也是满杯干。算了算,喝了二斤?高度茅台,真不赖,这是晚上还是......靠,睡了一宿零半天。
陈立春立马睡不下去了,赶紧起来,打了个车一大早去敲尹福茂家的门,尹福茂这时候也是刚起来。
陈立春先道歉,“大哥,抱歉。我这酒量差劲,断片了,误事了啊”。
尹福茂也埋怨他,“没酒量就别逞强,你这一倒下,我们就没法喝了,我想留大伙再喝点,留不住啊,他们说,下午还有事就走了,是我和那个张兵把你抬房间里了。”
“对了,人家张兵说今天去你房间找你,还说‘这么大老板还住普通间,一看就是装呢’。行了,我今天也要上班。你赶紧回去,一会张大助理别找不到你”。
吓得陈立春赶紧又往宾馆赶。寒露时节,燕京的早晨已经很凉,陈立春却胸膛发热,虽然昨天吹牛、装比,被人家一眼看破了,但总算结果不错。企业的发展、兄弟的期盼,我这当哥的能拍胸脯说,咱也办成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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