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回到破庙,已是黄昏。
谢麟才刚苏醒,睁开眼,就瞧见少女逆着夕光踏进门槛,怀里还抱着一小袋米。
他立刻挣扎着坐起身:“裴姐姐——”
“我没事,瞧瞧,这不就安全回来了?”裴道珠笑着走过来,把米袋放在旁边,又取出水囊递给他,“喝点水。”
谢麟解过渴,拧上水囊的盖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原是要照顾裴姐姐的,没成想,倒是反过来要你照顾我……”
裴道珠并不在意。
她仔细替他解开衣衫,重新清洗过伤口,才取出止血药,认认真真地包扎伤口。
谢麟望着那袋米:“城中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物资比什么都贵。裴姐姐又是买药又是买粮,定然破费不少……裴姐姐昨夜的钗饰,都没有了吧?”
裴道珠在伤口上裹好纱布。
金簪、珠钗、玉镯,都没了。
就连她最喜爱的那对明珠耳铛,也给了那个掌柜。
所换来的,不过是一包药,一袋米。
她垂着眼帘,安静片刻,轻声道:“从前我最喜爱金珠宝贝,喜爱楼阁园林,喜爱绮罗绸缎,喜爱古董器物……可是见识了一夜战乱,方才知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乱世之中,沉甸甸的金簪,也不及一袋米粮来的踏实。”
破庙里陷入寂静。
裴道珠想起什么,忽然从怀袖里取出一块乳酪糖:“软磨硬泡从药铺掌柜那里讨来的,你有伤在身,大约十分疼痛,快尝尝。”
谢麟不肯吃。
他嘀咕:“我可是戍守边关顶天立地的小将军,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位的硬汉……我不怕疼,我才不吃糖呢!奶不兮兮的,该是女孩儿吃的东西……”
裴道珠被他逗笑。
她知道接下来的几日最是难熬,身体恢复是第一要紧的事,因此不由分说地把那块乳酪糖塞进谢麟嘴里:“顶天立地的小将军,卸去了盔甲和红缨枪,也还只是个尚未到弱冠之年的小郎君呀!小郎君吃点糖怎么啦?”
谢麟眨了眨眼。
虽然被暗恋的姑娘喂糖吃是一件很欢喜的事,然而对方的语气全然是在哄小孩儿。
裴姐姐,把他当成了阿弟。
谢麟心里郁闷,却也知道她嫁了人,自己已经没有追求她的权利。
他咯嘣咯嘣地嚼碎糖块儿,含混道:“等回了建康,我把这两年的积蓄都拿出来,给裴姐姐买些金钗首饰,好弥补裴姐姐今日的损失……”
“还是攒起来,将来给那位汤圆姑娘买首饰吧。”裴道珠轻笑,“我不要你的东西。”
谢麟心里越发郁闷。
哪有什么汤圆姑娘,不过是他胡诌出来,好哄她安心的。
谢麟闭目养伤时,裴道珠盘算着煮一点小米粥。
她从破庙后面捡了一口被丢弃的小铁锅,洗刷干净后,认真地架上火堆。
天色已经黑了。
远处隐隐传来调度军队的声音,裴道珠神情自若,只专注地淘米下锅。
几个小乞丐围在不远处,好奇地盯着小铁锅。
瞧见白花花的米,便都忍不住咽起口水。
裴道珠拿勺子搅了搅小铁锅,瞥了眼那群孩子,轻轻咬了咬下唇。
米粮不多,是她拿了全部钗饰,换回来给谢麟和她续命的。
她仔细算过,省着点吃,可以撑四五天。
若是分给这群小乞丐……
顶多只能吃两日。
她狠心收回视线。
她可是裴道珠!
乱世之中,自己活下去可不比什么都重要?
她又不是菩萨又不是圣人,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能去救别人呢?
她闭了闭眼,正欲盖上锅盖,可那些小孩儿可怜巴巴咽口水的模样,始终浮现在眼前。“萧玄策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裴道珠,你心里装的可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疯了是不是,竟也学起萧玄策来了?这些粮食是用金簪子换来的,那些小乞丐,可不会给你金珠宝贝!”
她嘴上小声嘀咕,可鬼使神差的,却还是从布袋里多抓了两把米撒进锅里。
过了两刻钟,破庙里的人都吃上了热腾腾的小米粥。
连那位窝在稻草堆里的老婆婆,也被裴道珠送上了半碗米粥。
小乞丐们抱着碗,爱惜地吃着米粥,恨不能连碗底也给舔干净。
谢麟捧着破碗,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姑娘,一眨不眨地觑着她。
裴道珠没好气:“看我作甚?”
谢麟眉眼带笑:“我认识的裴姐姐,爱极了金银珠宝,生平难得馈赠他人……今日,倒是大方。”
裴道珠翻了个白眼:“饿极了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我若是不管这群小乞丐,只怕米粥煮熟后,会被他们不管不顾地抢走。甚至,或许还会向那些士兵告发我们。所以我哪儿是帮他们,分明是帮咱们自己。”
谢麟笑了起来,并不信她的话。
因为米粮不多,所以米粥并不浓稠。
谢麟拿汤匙,把自己碗里的米粒都拨给裴道珠:“我没什么胃口,裴姐姐吃吧。”
“你——”
“等我伤势好些,就出去找粮食,所以裴姐姐不必刻意节省。城里没什么动静,想来阿姐和姐夫都还没被抓到。裴姐姐,咱们该想办法找到他们才是。”
谢麟说着,仰头把米汤喝了个干净。
少年的侧颜干净而英俊,很有担当的模样。
而他执意要把粮食都留给裴道珠。
裴道珠知晓他的性情,不再推脱,大大方方地吃起米粥。
至夜深人静时,谢麟已经睡着了。
裴道珠摸了摸他的额头,许是他体质好,伤势没有感染,他也没有发高烧,大约过几日就能恢复。
她松了口气,正要入眠,对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
裴道珠抬起头,白日里的那位老婆婆又虚弱地咳了几声,勉强笑道:“人老了,大约活不了多久,夜间总爱咳嗽……吵到你们,抱歉。”
几个小乞丐就窝在她身边,睡得很是香甜。
裴道珠轻声:“未曾吵到。”
老婆婆望向破庙外面。
无边夜色笼罩着这座城池,像是一张沉重的罗网,把所有人都困在囚笼深处。
她低声:“二十多年前,北国人也曾打了进来,叫满城士兵伤亡惨重……我以为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没想到啊……”
裴道珠好奇:“婆婆二十多年前就在西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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