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芃闻言,笑了笑:“那也是他值得我夸奖。谁能为我分忧,我便夸奖谁,有什么不对么?”
福康安一面儿将在家中做好的枣泥山药糕并如意金丝卷儿递给芃芃,一面暗道,靠着这些微末小计来讨芃芃欢心终究还是落了下乘。纵然芃芃一时半会儿能念他一个好,可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若是想真正引起芃芃的重视,还得像善保那只狡猾的狐狸一样,从大处着手。
这么想着,本来优哉游哉,不急着从上书房中“毕业”的福康安突然勤勉了起来,眼底渐渐浮现出一层乌青。
他身边儿的小厮与芃芃身边儿一名小太监关系颇好,偷偷跟这小太监道:“也不知我们爷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开始知道上进了,这一二年福晋见他读书越发懒散,不知废了多少口舌劝他,都没什劳子用,如今竟突然好了,把我们福晋喜得跟什么似的,直道还是公主有法子劝好咱们爷。”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入了芃芃耳中,正捧着一盏香薰饮解暑的芃芃险些一口水直接喷出来:“我怎么竟不知,我对福康安有这样的影响力?”
说着,又为自己新上身的水蓝色交领对襟蜀锦袄哀叹一声:“才上身的衣裳……倒是可惜了。”
“那只是您未在此处留心罢了,您对富察三少爷的影响,可大了去了。”
红菱一面儿说着,一面儿从袖中取了自己常备在身上的罗绸丝帕递与芃芃,让芃芃擦去了衣裳上的水渍。
芃芃见她这方帕子上绣了并蒂莲,针脚细密,颜色鲜亮,且这帕子还似用花汁子熏过一般,隐隐透着一股花香,一看就是用足了心思的,不由露出几分了然之意,红菱也到岁数了。
想当初,芃芃刚出生没多久,太后不放心自家小孙女,将宫中的红菱与红杏指给了芃芃,让她们去伺候芃芃。这些年来,她们对芃芃忠心耿耿,为芃芃办了不少事儿。
她们侍奉芃芃尽心,芃芃自然也为她们的未来打算,去岁红杏就被恩放出了宫,家中给说好了亲事,是红杏青梅竹马的表兄,眼瞅着红杏一脸情愿的米样,芃芃也是真心为她高兴,赏了她五百两银子做压箱底,又有赤金、翡翠、珍珠头面各一套,并一座京郊两进的小宅子,算是全了她们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解决完了红杏的终身大事,红菱却是迟迟没有消息。
若不是今日这“突发状况”,让红菱拿出了她的宝贝帕子来,只怕芃芃还不知道红菱已经心有所属。
芃芃打趣道:“方才那番话,这是否可以算得上是红菱姑娘的经验之谈呢?”
红菱见状有些羞恼,别过脸去:“奴婢与您说正经的,您却拿奴婢取笑。”
“哪里是拿你取笑,我也是与你说正经的。你与红杏与我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分不同。你如今有了意中人,我也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赶明儿你出嫁了,你的一应嫁妆都比照着红杏的来。只不知是哪家的小子竟这般幸运,夺走了咱们红菱姑娘的一颗心?”
红菱素日里温柔细致,做事妥帖,为人大方果敢,却在提到自己的意中人时,羞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他是今科举子,进京赶考。他的老母亲耐不住夏日酷暑,晕倒在了路边,那日我恰好出宫采买东西,搭了把手……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难怪你最近出宫的次数比往常要多些,原来这里头竟大有缘故。”
红菱绞着手帕道:“他最近要专心备考,倒也……没见几面。他只说……若是他榜上有名,便来提亲……”
芃芃看着红菱满脸红霞的模样,颇为感慨。
原来,爱情是真的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副模样。
“好了,不说奴婢的事了,说说您的事儿吧。”红菱认真地问:“富察家三少爷对您的在意显而易见,您对他,又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考虑过。”芃芃托着下巴回答。
说实在的,虽然乾隆和皇后在她才只有丁点大的时候,就开始为了她将来的婚事而操心了,但她本人是半分没有这方面的感觉。
她才十三呢,这要是搁在后世,还只是个初中生,被人交口称赞的福康安也不过是个小屁孩儿罢了,她要是对人一个小萝卜头有什么想头,还不被罪恶感给淹没了?
不过,倘若日后她非得给自己找个驸马,寻个似福康安那般与她熟稔,又时时将她放在心上的,她并不排斥。
没多久,临时抱佛脚的福康安顺利通过了上书房的“毕业考”,被乾隆钦点为御前侍卫。
一为官就是正六品,且还是天子近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有多少人对福康安歆羡不已。
对于满门勋贵而言,御前侍卫一职多半就是个跳板,因时不时在皇帝跟前晃着刷好感,晋升的机会可比别的职位多得多,当初福隆安在刚为官时,也是从御前侍卫做起,足以看出乾隆对傅恒一家子的偏爱。
在福康安“毕业”后没多久,芃芃也从上书房中“毕业”了。
她的功课在福康安之上,之所以拖着迟迟没有“毕业”,不过是为了方便给小伙伴划重点罢了,如今小伙伴都离开了,她还留在上书房做什么?
福康安还因为比芃芃早毕业而高兴不已,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芃芃一回呢。
芃芃想,且再让他多高兴一阵子吧。
接下来,在功绩这一块儿上,她是不会输给福康安的。
……
天气逐渐转凉,入秋后,纯妃害了一场风寒,身子骨是越发不好了,竟到了不能起床的地步。
额娘生病,在这注重孝道的时代,三阿哥与四公主自然要入宫侍疾,便是那自请过继出去的永瑢,也得时不时入宫来探探病。虽说礼法上永瑢已是出继子,可他终归是纯妃生的,纯妃重病这档口,他若是不来看望看望,实在说不过去。
三阿哥心底仁厚,虽说早年纯妃的举动伤透了他的心,但他看到纯妃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到底还是软下了心肠,时不时便候在纯妃塌前捧着汤羹与药碗服侍着。
三福晋与纯妃亦有龌龊,但她与三阿哥夫妻感情极好,不愿意在这等事上违逆了三阿哥的心意,于是也对纯妃颇为尽心。
自打纯妃魔怔之后,他们小夫妻俩也有许多年没有好好看过纯妃了。
纯妃是当真老了,褶皱爬满了她的面庞,沧桑之色覆盖了她当初的温婉,一头保养得宜的青丝如今也已呈半白。
三阿哥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身影,瘦小而又羸弱。
曾经给予他欢喜,给予他温暖,也给予他最沉重一击的身影,是当真老了。
三阿哥曾对纯妃无比孺慕和敬爱,也曾对她无比埋怨和愤恨,可临了,站在她的床前,他的脑海中竟是空落落的,就像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抽离。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但那终归是他一部分的人生。
四公主入宫的时候,透过重重幔帐,看到的便是纯妃将瘦小干枯的手搭在三阿哥手上的样子。
因着这场病,纯妃苍老得不像话,就连曾经清亮的双眼,都透出几分浑浊来。
“额娘知道,额娘当初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你们兄妹,额娘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想当初,额娘在你们阿玛府邸中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格格,可那段时光却是额娘过得最为轻松的。额娘与你们阿玛府上另一位李格格交好,虽说能见到你们阿玛的时间不多,每月的份例也不多,但咱们小姐们关起门来过日子,每日聊聊吃食,谈谈京中时兴的妆容和花样子,亦或是数数雍正爷又给咱们府上赐下了什么赏赐……真是再美好不过。”
纯妃眼中熠熠生辉,似是有火星子在其中跳跃。
三阿哥与四公主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便凝神细听。
“后来,随着皇上登基,咱们这群府邸中的老人也随着皇上入了宫中。李格格因为一点子小事惹了当时的慧贤皇贵妃不快,被罚跪在屋外落了风寒,额娘派人去太医院找太医来为李格格治病,太医们却害怕得罪慧贤皇贵妃而不肯过来……最终,一场风寒,要了李格格的命。那时候,额娘就想着,入宫之后,只有知道上进的人,才能够活得下去。若是不往上爬,就会成为他人的养分,一卷草席裹了送出去也无人知晓。”
所以后来,纯妃为了往上爬,为了获得帝王的恩宠,无所不用其极。
在为帝王孕育子嗣,自身也在后宫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后,她仍然不肯满足。非要让孩子们成为她固宠的工具。
不能够帮助她固宠的孩子,在她心中就毫无价值。
时至今日,纯妃也不知道,当初的一个小小执念,怎么就让她彻底转了性子。
她是怎么从宝亲王府邸中那个爱说、爱笑、爱闹的苏格格,蜕变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纯妃苏佳氏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边儿,就再也没了可信之人?连至亲至爱都被自己亲手推开?
这皇宫,原来当真是个吃人的怪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变得满目全非。
一行清泪从纯妃的眼角流下。
三阿哥与四公主默默听纯妃追忆往昔,他们知道,这多半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这些往事。从今往后,这些往事,会随着纯妃一起被深深地埋入地下。
在知道纯妃的种种不幸之后,难道就能够彻底不恨她、不怪她了么?
显然不可能。
纯妃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并不会因为她过去的遭遇而减少半分。
因此,在纯妃双目中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向三阿哥与四公主询问,能不能原谅她的时候,三阿哥犹豫了一瞬,四公主说,在纯妃过世之后,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照顾苏家。
反正,事到临头,纯妃最放不下的,不就是苏家么?前不久,还为了苏家而与她闹过呢。
看在纯妃好歹生养了她一场的份儿上,她不介意稍稍安一安纯妃的心。如今她的日子过得越发和美,从前那些个伤痛的岁月已渐渐离她远去,她觉得,她已经能够做到释然。
只是,要让她亲口对着纯妃说出一句“原谅”,还是不可能。
纯妃听闻此言,面色惨然地道:“我在你心里头,难道就是时时惦记着苏家的人么?”
她不过是,想要借着苏家这个由头,向自己,也向其他人证明,她的孩子还是在乎她的罢了。
只可惜,到底未能如愿。
……
紫禁城中,梆子响过三下,纯妃薨逝。
作为纯妃的子女,三阿哥与四公主自然要为其服丧,乃是三年之期,其余的阿哥、格格们也要为其齐衰三月,以示敬重。
纯妃在世时,因着她所做下的种种事迹让乾隆厌烦无比,乾隆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可临了,反倒忆起她当初的好处来,下旨将她追封为纯懿贵妃,既是让纯妃享死后哀荣,也是他看重三阿哥与四公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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