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出去走走。”雍虞罗染话说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
直到此时,凌沺才真觉得老汗王恐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竟是连从金椅上站起来,这个动作,都显得极为缓慢和吃力。
“一位王者,哪怕是垂暮将死,也不能失了气度。”凌沺想要搀扶一下,雍虞罗染却是摆手道。
随即就在凌沺的目光中,阔步向前,尽管很慢,但仍有龙行虎步之姿,让人会下意识忽略他的步伐,其实缓慢之极。
只是他真的已经走不了太远,仅是带着凌沺,在王帐周围走了走,看了看。
期间老汗王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有关那座王帐,有关那王帐周围的一座座府邸。
洁白如新的座座大帐下,其实都满是鲜血的殷红,短则数年,多则十数年、数十年,这里的一顶顶大帐,就会换上一批主人。
能够世代传承至今的,竟是没有一座。
随后老汗王,向着斑吉特勤,也就是老沫罕李的住处走去。
“参见陛下、朔北叶护。”
盯着他们动向的不止一个两个,老沫罕李家也是一样。
他们来到老沫罕李家时,他已经带着家小等在了门口。
“老家伙,你身子骨倒是硬朗。”雍虞罗染伸手托起他,朗笑一声。
他们其实同龄,雍虞罗染登上汗王位的途中,老沫罕李甚至多次以自身医术救过他的命,彼此之间以往是私交极好的。
“身子骨硬朗也没用,没准就哪天心气郁结,直接死了。”老沫罕李却是笑不出来。
他虽然对雍虞罗染有敬、有畏,但几次三番的因为女儿之事,满腹怨气,也不至于仍一点儿都不敢表露。
虽然雍虞只胡之前已经登门拜访过,也说了些致歉和其他的话,但他这股气可远没有消。
“好好活着吧,真想给孤作伴不成。”雍虞罗染笑道。
沫罕李一家,却是笑不出来,身上唰的出了一身冷汗的倒是一堆。
但不包括老沫罕李,这老头儿,似是打算舍得一身剐的样儿了,再道:“作伴就作伴,活了这么大岁数,也不亏了。”
“哈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沫罕李,这些年却是久违了啊。”雍虞罗染不以为杵,反而笑的极为欢畅,还拍了老沫罕李肩膀几下,更是转变了自称。
“唉!活了这好几十年,却窝囊了半数,连带着一帮儿女都尽是窝囊样,真特娘白活!”老沫罕李再道,同时引雍虞罗染和凌沺入内。
“我这不就来帮你了么。”雍虞罗染笑道,却是看了眼凌沺,让凌沺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意思?”老沫罕李也有些不明所以,看看他们俩,不知道玩的哪出。
“你们各自回帐吧。”雍虞罗染对老沫罕李一众子孙说道。
随即只他们三人,来到老沫罕李帐内,雍虞罗染再道:“你家小女儿到了出阁年龄了吧,把她嫁给沺儿为侧如何。”
此言一出,那是把俩人都说愣了。
随即凌沺连忙摆手,先对老沫罕李道:“斑吉特勤,先说好啊,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然后再对雍虞罗染道:“陛下啊,这真不行,我有胡绰一人就够了,决计不会再娶任何人的。”
吃瓜吃自己身上来了,凌沺郁闷的直翻白眼。
“此事绝无可能。陛下这不是在帮我,实在折辱!”老沫罕李也是直接拒绝,态度强硬,面色羞愤。
荼岚其实与中原一样,男子皆只有一妻,但可以多妾,只不过也有数量限制。
唯独众叶护、特勤和汗王是特例,尤以后者为最。
叶护和特勤呢,在荼岚可以当做亲王和郡王来看待,是没有毛病的,他们可以有正妃和侧妃。
可严格来说,这个侧妃,也不是第二个妻子,而是地位高贵太多的妾。
而能真的娶俩妻子的,只有汗王、可汗和王储。
最开始,便是汗王、可汗都没有这个特例,更别说王储了。
还是七八百年前,一位克木禄部的年轻可汗,为了能登上可汗位,便各自向荼莫尔部和奈古部求娶一女为妻,打破了旧例。
而且还是因为此人,没信心能得到这两部的支持,所以遣使同时向两部提请,本想有一个能成都行,却没想到两部都答应了下来。
于是此人先为克木禄王储,再为克木禄可汗,随后称霸草原,加冕汗王尊位,号令整个荼岚。
这两位皆出身高贵的妻子,也一直并立而存,不分高下尊卑,皆为王后。
如此,就有了这么个特例流传下来,后来有与他国和亲时,也多番沿用。
但也只有必定会承袭汗位和汗王位的王储才可以,其他叶护虽也有承继资格,却在此事上,不能等同。
“你先旁边待着,别说话。”雍虞罗染先对凌沺指了指一旁座位,让他老实坐下,再对老沫罕李道:“家族存亡面前,也这么绝对么。”
“蒲浜猎场一事,究竟如何,许柔该和你说过了。你这个长女啊,有些小智慧,但殊不知正是如此,才会害了她自己和整个斑吉部。双后虽有旧例可依,但细数这些旧例,哪一个不是争斗不断,残酷之极。”
“以退为进看似巧妙,实则愚蠢。若就此罢手,没有威胁,文彰自不会如何,她的所求远不止在此。强争下去,你们家真的是有大璟支撑在后的文彰对手?便是不说大璟,他一个朔北部,就能将你们灭上千百遍。”
雍虞罗染说着,又指向凌沺,让得凌沺再次发愣。
这不都是隐秘存在的事吗?即便人尽皆知,也该是心照不宣的状态吧。就这么摊开来说,真的好么?
“还不都是陛下成全。”老沫罕李直接没好气道,郁郁愤愤的。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我终究不想太对不起你。”雍虞罗染再道:“把你小女儿嫁给他,哪怕改变不了太多,也可保你家上下人等无恙。”
让老沫罕李劝说沫罕李许柔不再争,其实是最简单的。
但雍虞罗染知道,一个人心中的想法,是不会被打压下去的,能打压下去也只是一时,过后反而会更强烈的爆发出来。
与其去制止,不如给老沫罕李一个保命、保家族的后路。
“我大哥还没有正妻,与他结亲如何?”看老沫罕李神色似有松动,凌沺坐不住了,当即说道。
“那不叫没有,那叫亡故,嫁过去那是继室。”雍虞罗染瞥他一眼道。
刑五岳他们的根底,他也早让人查了个干净,比凌沺都了解他们的情况。
“那也比嫁我为侧强啊。”凌沺嘟囔道。
“有无嫡子?”老沫罕李也随即向凌沺问道。
老沫罕李自是明白其中关键,而且沫罕李家缺少的其实就是强军,能给他们这个支撑的是凌沺,还是其他人,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凌沺而今声势最盛而已。
而且雍虞罗染也是有意把他往凌沺这边推,不然也是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的。
“只一嫡女,庶子有几个,都不太大。”凌沺连忙回道。
“继室就继室吧,总比为侧强。”老沫罕李一咬牙,如此说道。
“唉。便是侧室,依他而今所掌,也更好些啊。”雍虞罗染叹气道,却是没有再坚持。
而凌沺这时觉得,他又被人算计了。
刑五岳想要立足能稳,其实也是缺一个荼岚名门女子为妻的,需要有这么个被荼岚人接受的点。
而沫罕李家无论是自身地位,还是声望,都再合适不过。
若没有远朔察这个身份的加持,仅是一个万户侯,这么结亲,沫罕李家都算屈尊降贵了。
赐婚刑五岳与沫罕李家小女儿之事,怕是本就这么打算的,只是在拿他说事,迫使老沫罕李做出决定而已。
“有一个女儿为侧,我这老脸已经生疼了!”老沫罕李如是回道。
好好的世子妃,成了世子侧妃,再有那般丑闻在前,老沫罕李真的是觉得颜面尽失啊。
毕竟明面上的事实,永远比真正的真假,更为众所知。
“那便依你吧。孤稍后召刑五岳即刻返回王庭,只胡完婚后,便让他们俩也尽早完婚,依王族礼制操办。”雍虞罗染言道。
“斑吉部迁去远朔所在吧。”雍虞罗染起身再道,又轻拍了老沫罕李肩膀一下,带着凌沺离开。
“有什么想法。”返回王帐途中,雍虞罗染问向凌沺。
“啥都没有。”凌沺连连摇头,这事儿他没看透。
“保沫罕李家为其一,再壮你们兄弟声势根基为其二,向文彰表明孤的态度为其三。还有其他用意,你若说出来,孤再赐你些好东西。”雍虞罗染淡笑道。
“让世子妃跟文彰斗得更凶,以此检验文彰的能力为其四吧。”凌沺试言道。
“算。你接着说。”雍虞罗染微微点头,接着道。
“加强两族通婚?”凌沺挠头道。
荼岚可是有大量中原人的,两族虽然共存草原,但通婚的却是并不多,还是有些隔膜在的,这是并不利于荼岚完整和壮大的。
而身处高位者,频繁有两族通婚之举,是会有带动作用的,能改善这一情况。
“嗯。继续。”
“还有?难道是方便远朔军募兵?”
“这算在第二点里。你继续想。”
“呃…不会是考验我吧?”
凌沺想了又想,临到王帐之前,才再对雍虞罗染道。
“呵呵!克木禄部前些日子派人献来一匹绝佳的黠胡血马,你自己去带回去,留着换乘。孤的金弓也赐你了,日后好好练练你的射艺。”雍虞罗染朗笑一声,也没说对不对,只是给了赏赐,就进了王帐。
按理说应该是说对了,不然不会给他这些。
可凌沺还是觉得,他应该是没猜对,或者说最重要的那个原因,他没有猜出来。
若雍虞罗染知道他此时所想,怕是会对他说句格局小了的话。
他不是没有猜出来,只是没有看得更远。
但雍虞罗染并不知道,凌沺也没再多想,而是接过了雍虞罗染命人送出的金弓,然后兴高采烈的去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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