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同侍卫们争执的庞夏这才停了下来,一眼看到她,立刻道:“母亲她疯了!她连同商氏庞氏一道,偷偷动用了整整两千余人,将南冥皇城内所有……所有的污秽东西都运去了三伏,说是要用那些东西填平了云上峰下的悬崖!”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局。
明到不需要半分遮掩,她跳与不跳,都由她自己决定。
她姜绾绾何德何能,竟能惹的公主府、商氏、庞氏这南冥皇朝的三座高山联手在她身上砸下这般的重手。
她可以理解容卿卿的恼与恨,可以理解庞川乌的左右摇摆时好时坏,却不能理解商氏。
那个懦弱又狠辣的男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任由他的继室同继子在疯狂追杀了她二十余年后,还能同他们一道,用这般不堪下作的手段,去侮辱自己亲生儿子的尸身。
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可如今看来,这世上竟还有比畜生都不如的人啊。
且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啊。
她想笑,可一笑,眼前又忽然变得模糊不堪。
终究还是败给了人性,终究还是要在最后一关,看尽这世间最恶最丑陋的一面。
……
姜绾绾亲自给自己熬了一碗药。
七个半月。
她喝了七个半月的安胎药,如今又亲手给自己熬了一碗催产药。
若活下来,此生都不要让他知道,他有个没心没肝,心肠狠辣的娘亲。
若熬不过去,黄泉路上,她愿跪行奈何桥,不饮孟婆汤,魂魄不入轮回,永世受此煎熬,地狱一层一层入。
马车疾驰,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软褥被汗水浸透。
寒诗同拾遗都在外头,只在路上顺手抓了个婆子塞进去做接生婆,婆子一开始虽慌,但后来瞧车内只有个要生产的女子,这才放了心,到底是有过生产经验的,便在一旁帮忙使劲儿。
生产之痛,痛入骨髓,可一路竟也只有婆子不断指导的声音,以及姜绾绾又重又急的呼吸声,竟半声疼痛都未喊过。
是很疼,但她遭受的疼痛又岂止这一遭。
寒诗坐在前头,双手死死的攥紧缰绳,可因为出汗太多,几次三番险些叫缰绳滑出手心去。
他心跳如雷鸣,一边急的不行,一边又气恼的反问自己急个什么劲儿,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他偏头看一眼旁边端坐的拾遗,问:“你怕不怕?你哥哥已经没了,要连这唯一的姐姐也没了,那你再想扳倒商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以为这黑心肠的小子会像平日里那般没心没肺的来句气死人不偿命的,不料他也只是将头别到一边去,一字不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马车内一声极低极弱的啼哭声。
拾遗一直半敛的睫毛就在此时忽然上扬。
那双黑色的瞳眸遇上了光,又变成了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两旁的竹林。
“拾遗。”里头传来姜绾绾湿透了的声音。
他薄削的唇紧紧抿了起来,半晌,才‘嗯’了一声。
“你进来,我有话要同你说。”她说。
拾遗便掀帘进去,两边帘帐一层又一层,只点了一盏灯,微微光亮中,姜绾绾腰部以下盖着两条厚厚的被褥,整个人都像是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汗水打湿了发丝,只是眼睛却水洗过一般,亮的惊人。
她身边跪着的婆子怀里,拿被子一角包着个小小的婴儿,真的很小很小的一只,自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依稀瞧见一点雪白的肌肤。
“拾遗,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不信你?”
他听到姜绾绾这么问自己,薄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可这次我信你,拾遗,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你努力养,你记着,只要努力就好,若实在无能为力也不要内疚,是我强行在他不足月便逼他降生,是我的错,是我不配为人母,你记着了?”
拾遗看着她,依旧只是沉默。
姜绾绾便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她纤细的,被汗水浸湿的手指冰凉的厉害,就那么捧着他的脸,问:“我可能做不到你想要我做的了,只是拾遗,我应你一条命,商氏一门你挑一条命,我给你取了。”
她可能拥有这世界上最温柔最温柔的声音,然后用这温柔,下最重最狠的手。
拾遗终究是不甘心:“我想不通,为了那么一具尸骨,你不要我便也罢了,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姜绾绾摇头:“容卿卿敢这般大张旗鼓,容卿薄是一定不在皇城内的,没有他的保护,我便是身在皇宫,那铜墙铁壁也不过薄如蝉翼,一捅即破,她引我去三伏,不过是怕万礼宫会牵连进来,我又何必为了一条性命,连累整个万礼宫。”
公主府,庞氏,商氏加上三伏四家联合,即便是容卿礼再厉害,想来也是分身乏术,更何况如今万礼宫早已卸任兵权。
她来不来,对容卿卿而言差别不大,便是不动,她也不过只需多费些精力罢了。
左右,是铁了心要取了她的性命的。
三伏山曾是庇佑她长大的地方,不想如今,竟也是要做她的埋骨之地。
拾遗默默良久,才道:“刘兰,她心思最深,手段最狠,你若能替我除了她,那整个商氏也等于垮了一半,其他的人,我自会想其他办法应对。”
姜绾绾轻轻笑了下,应道:“好,我替你除了她。”
她说的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对她而言要除掉一个被上百高手护着的人是件多轻而易举之事一般。
可明明,她刚刚生产完,虚弱到仿佛碰一碰都要碎掉的地步。
还是一口应了。
拾遗低着头,又补充道:“你尽力便可,若实在做不到,我还会想办法。”
他这样的人,早已黑了心肠,他平日里会说很多好听的软化,但这一次,想来应该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
姜绾绾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婆子怀里抱着的那小小一只,她很想看一眼,一眼就好。
可她不敢,她甚至连婆子的面色都不敢去看一眼,因那一小团除了一开始极微弱的啼哭了几声后,便再无动静。
能不能成活,是他的命数吧。
容卿家族能平安成年的孩子本就不到两成,再碰上她这般衰败身子的娘亲,又狠下心在他还不足满月时便催他出生……
她头痛欲裂,到底还是收回了微微探过去的手,阖眸道:“去吧,我累了,歇一会儿。”
是真的累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山高路远,每每都要折腾许久许久才能到的三伏,就到了。
寒诗在外头一连叫了三声,没听到里头有动静,一时心惊。
他光忙着赶路了,都忘了同她说上几句话了,不是产后血崩了之类的吧?
“喂——”
他拿无命敲了敲车身,声音不知怎的就轻了几分:“还活着没?”
说完又屏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里头姜绾绾很轻很轻的一声‘嗯’。
他这才重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我这还打算同你一道上去杀个痛快呢,……你这身子,还能杀的动么?”
听说女子生产后不能受凉,虽说她本就不怕冷吧,可到底还是个女人,这三伏脚下就冷死个人了,一旦上去了……
他抬头环视这茫茫雪山。
虽已是深夜,但是夜色很好,雪色衬着那月光清清冷冷,周遭一切都能瞧个清楚。
在三伏住了几年,这里一向是白雪皑皑纤尘不染的仙境一般的存在的,如今却是四处都飘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莫说这里,就是来时的路上都是这股味道。
正感叹着,眼角余光扫到马车帘被单手挑开,他忙打起精神来,就瞧见姜绾绾已经更换了一套白色雪绡纱裙,腰身像是用白布裹着收紧了,又以黑色披风一罩,乍一瞧,竟半分她刚刚生产完的模样都瞧不出来。
前后才不过短短一日的光景。
她立在马车前端,黑色披风的帽檐遮住了双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绯色的红唇,不悲不喜,安静的像是三伏山的一个过客。
她真的像极了云上衣。
可又同云上衣一点都不同。
马车后,有容卿薄留给她的东池宫护卫共计三十二人。
她转了个身,在寂静夜色中同他们道:“多谢各位护送绾绾至此,绾绾无以为报,备薄酒一份聊表心意,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话落,自身后马车内取出一坛酒来,从左至右,由前至后,一一递过去,每递一次都道一声谢。
东池宫的护卫历经千锤百炼,早已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也习惯了被视为草芥一般听从命令行事。
这还是第一次,被这般重视款待,一时间虽都寂寂无声,却也感慨万千。
便是历经了无数次危难之局,也知晓今日恐怕是他们的最后一局了。
这上山之路,冰雪被践踏到光滑难行,想来此刻那云上峰上不止成百上千的人了,且其中至少有一百多名江湖有头有脸的高手,曾联手险些将王妃绞杀于商氏,今日这一局成死局,已是无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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