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天门峰。
长久萦绕山头的油蜡味道才散了些,过去满山遍野的金色光芒终于暗淡下来,露出山岩的本色。
山下偶尔传来零星而微弱的诵经声,法磬和法螺的鸣声有气无力。
上山的小路上,经常能见到黑色纸鹤,三三两两扎堆依附在石缝里,树枝上,时而扑腾扑腾纸翅,或是跳来跳去,一派懒散。罕有黑纸鹤再像过去似的,日夜不停如同黑色风暴般舞动,摆出席卷一切的可怕劲头。
“哈~唔。”
一名正字辈的红衣法师打哈欠打到一半,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见四周的道士恍若不觉,他才松了口气,私底下揉了揉疲惫红肿的双眼,拿起一旁的金槌。再次敲动法磬来。
天门峰顶那只山灵,一直安分,除了每日吃龙虎山送上门的斋菜,读一读书卷解闷,再没有任何动静。
然则天门峰上,数百位功德法师分两班倒的龙虎符阵,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天门峰下三十六位守字辈,一百零八位正字辈,共一百四十四位龙虎道士分两班戍守符阵,但也吃不消这般折腾。
遍山的牛油宝烛烧尽,十里紫金功德云飘散得半点不剩,连用龙虎气驱动的丹纸鹤也快飞不动了,这些都是镇压天妖的关键宝物,法器尚且如此,何况龙虎山这些肉体凡胎?
不过倒有一人是极有精神的。
“喔喂——喔喂,打嗒——啊喂。”
稚嫩的童声传出去老远,众多道士闻听,纷纷抖擞精神。
一只有多半丈高,身形庞大的雪白红顶鹤迈开两只爪子,张开翅膀,对着众道士尖鸣。
它脖子上挂着一只食盒,还有一个十三四岁年纪,挎着书袋的小道童。
那道童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仙鹤纤细的脖子,嘴里喝唱过山溜子,神色兴奋。小小的身子随着奔跑的仙鹤上下摆荡,如同一支被风吹动的野草。
众道士大惊失色,不少在外围的道士连连扬手:“守一师弟(师叔),守一师弟(师叔)。快下来!快下来!”
朏胐听了一撒手,身子团起来,打十几米高的草坡上咕噜咕噜滚下,撞到一颗树桩,才正巧停在诸多龙虎道士眼前。名贵的紫色道袍上,更是沾了许多草根灰尘。
仙鹤紧随其后下了草坡,这飞禽似有灵性,它用头去顶地上的朏胐,拍打翅膀发出唳叫。
咯---咯-
“唔~”
朏胐坐了起来,揉了揉后脑壳,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
“守一师弟,你可要吓坏我们了。”
一名龙虎道士松了口气。
朏胐先拍平了自己的道袍。才冲符阵中的诸多龙虎道士施施然行礼,清脆地道:“各位师兄师侄辛苦,我奉师傅他老人家的吩咐,要上山送斋饭去。”
“好,你去罢。”
一名两鬓斑白的道士慈祥地点头。,
朏胐听了,自仙鹤脖子上摘了食盒,摆正了自己胸前的书袋,哼着山调就往前走,其余龙虎道士也是目送他离开。
天门峰上,本来种着一千多颗名贵的香楠木,根根巨木要三四人合抱,只是四月闹了青火天妖,这些楠木都被烧成灰烬,届时清香味萦绕整座天门峰数日不绝,不过到了今天,整座天门峰也只剩下光秃秃一片,不复旧日的绮丽了。
山崖顶上坐着一位赤脚青衣的美丽女人,手边还立着好几摞书,这些书本一开始经集子注还多些,到了后来,多半是些《明珠缘》这类的闺中小说,抑或是《东阳夜怪录》这种神怪故事。
她膝盖上摆着一部《中山诗话》,两只纤细的手指逗弄着身边黑色纸鹤的脖子,雪白脚丫下头是霞光和云气,水墨画似的,美不胜收。
朏胐上了山,嘴里哼唱:“啦啦啦,啦啦啦黑猫捕头~”
女人听到唱音,欣然转头,眨动水灵灵的眸子,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
朏胐打开两层的食盒,一道一道往外端菜,还冒着热气。
“今天中饭吃炒粉,香油拌疙瘩丝,猴头扒菜心,八卦豆腐,这是山上的名品,总有王候贵胄来尝。还有一壶紫玉浆(葡萄酒)。”
丹娘道了一声谢,她接过朏胐的递过来的墨玉筷子,眼神闪动着在几只精致的瓷碟子里扒拉几下,不太有胃口的样子。
最后,她只夹了几筷子菜心和疙瘩丝,便不动了。
“怎地不吃呢?”
丹娘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羞赫地道:“今天的菜,有些我不能吃。”
“怎么?怎么?”朏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吃不惯么,那我再叫后厨改做。”
“炒粉里加了鸡蛋,这豆腐里有鱼,虾,田螺,还有驴羊肉,这些我都吃不得。”
朏胐不觉得什么:“记下了,下次叫厨房改做便是。”
“还有……”丹娘又抬头补了一句:“贵道的厨师,特别喜欢在上桌前过一道鸡油,能不能转告他一声不要再加。另外上次的米糖,我很喜欢吃……”
丹娘越说声音越小。
可能她也觉得自己挑食的毛病太过唐突,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都是红的。
“记下了,记下了。”朏胐突然问道:“山灵野神,都是不吃荤的么?”
丹娘听了摇头,这些日子她已经和朏胐熟悉起来,说话并不见外:“我过去也是吃荤的,只是吃得少些。可是……”
他一张手心,那里有一道黑色月轮,和一只黑色小鼎。
“自打受了旁人的道行,我沾一点油腥就觉得恶心反胃,倒成了别样的富贵病。其实我自己也很头疼,他总嫌我不放油盐。”
朏胐抬头:“什么?”
丹娘眨眨眼,冲他莞尔一笑:“没什么。”
朏胐并不在意,师傅师兄这些大人说惯这样的自言自语,朏胐早就习以为常了。
朏胐解下书袋,嘟囔着说:“你要的那本《柳毅传》后半部,书屋里卖干净了,我只搜罗来新到的故事,你且看看。”
“卖没了?快解阁和大煌窟两家书局都卖光了?那几时才有的新的?”
丹娘的失望溢于言表。
朏胐举起一部书过头顶,递给丹娘,嘴里嚷嚷:“你看这个看这个,这个也是龙女和书生相爱的故事。”
丹娘接过来,本不甚在意,却看到两部书中间夹着一本小册,书目写的是“查李渤海斗五仙”,这顿时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她直接掀开小册子的内容,入神得读了起来。
朏胐坐在一边,歪了歪头,正巧看到丹娘裙摆下面,压着一本紫红色的经书,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方印。
这两样东西看上去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是龙虎山几样传承山门的宝贝之二,三五功德印,和《太平洞极经》,龙虎山千年传承,都干系在这几件宝物上。
“呜~”
朏胐吐了吐舌头,巴掌立起岩石上,两根手指一点点去够丹娘大腿下压着的紫色经书的封皮。
可能是读书读得入神,丹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朏胐的举动,直到朏胐的手,眼看就碰到经书,她才头也不抬地道:“你随便淘气,又要叫你山下的师兄弟们费力气了。”
朏胐一低头,好半天才抬起来:“你也不是坏人,为什么要上门抢我家性命相承的宝贝呢?”
丹娘的目光从书上移动到朏胐脸上,无奈地道:“我几个月就说明白,天师大人如果肯放我走,《太平洞极经》和三五功德印我都双手奉上,可他不答应,非要杀我不可,难道我还要如他的意么?”
朏胐给自家师门叫屈:“是你和我新入门的师妹里应外合,偷盗污染了我家宝贝,怎地是我师傅不是?”
丹娘听得直抿嘴:“你说什么都行,只是别说我和那没头脑里应外合,我实在丢不起这人。现在想想,我怕不是中了你龙虎山的请君入瓮才是……”
她说到这忽然住嘴,双眼盯着朏胐:“听故事么?名字叫没头脑和不高兴。”
朏胐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他这些天给丹娘送水送饭,最喜欢听就是丹娘嘴里的故事,有当捕头的黑猫,和老鼠斗智斗勇的小人,还有七只宝葫芦斗妖精的故事,他都喜欢得紧。
丹娘举起手里的小册子:“那下次,带这部书给我看,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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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暗色草苔的平底大船发出嗦嗦的响动,十米高的风帆拉满,几处黑色的龙旗飘扬,封舟缓缓出港。
“这次除了护送大人,我还押了一百箱水银,一百箱胡椒,两百箱白蜡。都包在压舱的麻袋里,不走官府的账目。等到了江南,反手能赚五成。过去规矩分明,除了山东海事局的各位大人之外,也有镇抚您一成的抽水。”
陈跃武屏退左右,屋子里只有他和李阎,还有查小刀三个人,他压低声音:“大概是一万五千两。”
李阎皱着眉头:“这钱我可不敢随便拿,你说这规矩分明,我看着皇上不分明,御史清流不分明,山东藩臬衙门也不一定分明。海事局归龙虎山管,他们吃的脑满肥肠,到时候反攻倒算,也要拖我下水么?”
陈跃武笑了笑:“多少年,也是这个规矩。龙虎山不倒,这规矩就坏不了。”
“龙虎山崛起也不过百年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他倒不了?”
李阎笑眯眯地。
陈跃武叹口气,他沉吟一会,才开口道:“这些话,本不应该我来说,不过眼下也没有外人……”
他脸色严肃地面向李阎:“大人是李成梁李大人一系,李大人又和内阁关系匪浅,内阁几位阁老和龙虎山太乙阁关系恶劣,所以大人您对龙虎山感官不佳,这再正常不过。可是大人啊。”
他拧着眉头:“如今龙虎山的根系,已经全然和我大明朝错在一起。朝廷眼下这个摊子,绝离不开龙虎山。大人您不收这钱,也是凭白惹人嫉恨,犯不上。”
李阎听了没有立刻开口,沉了一会儿才道:“那好,这笔钱我收下便是。”
“得,有镇抚大人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陈跃武笑道
“别忙,这钱,你替我全都买了粮食,去赈灾荒,哪里有灾荒我不管,你赈了便是,回来,我要你的单据。”
“好。”陈跃武心里对李阎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没别的事,小人先告退。”
“陈老爷子慢走。”
送走了陈跃武,查小刀才忍不住开口:“你可够大方的,这得小四千点阎浮点数吧,你说送就送?”
李阎伸出一根手指:“如果我拿这笔钱,就是把刀把递给了龙虎山,他想什么时候他捅我一刀,就捅我一刀。”
查小刀皱眉:“不至于吧,说到底龙虎山也没人和你有仇,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总不能,咱来的目的泄露了。”
说道最后一句,他压低嗓子。
“也许不是有仇,是有人想拉拢我,逼我上他的船,这是糖衣炮弹。总之,这钱不要是稳妥的。”
李阎语气也不太有把握。
想罢,李阎一挑眉:“可能是我想多了,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这趟去江西想成事,比登天也容易不到哪儿去。我是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大不了,以后再不来这颗果实就是了。”
如今已经是七月中,距离天师道最后的九月期限只剩下一个多月,各地龙虎旗牌纷纷传来丢失,被抢夺的噩耗。
两京十三省能把龙虎旗牌护在手里,且游刃有余,至今没有大量伤亡的,也就只有辽东的十四道旗牌,李阎的惊艳表现,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这里头有朝堂各部的主官,有缇骑的龙虎道士,更有天师道太乙阁的高功……
眼下各地旗牌纷纷落入外道之手,各地的邸报雪片一般发往北京。
天灾,民乱,妖鬼,种种祸端,都有爆发的趋势。
有人摩拳擦掌,觉得这是扳倒天师道的大好机会,,也有人信誓旦旦,要扛起天师道的道统,绝不叫宵小乱了祖师爷的基业。
波谲云诡之际,唯独没人知道天师和神皇帝,这两名各自站在道统和社稷顶端的权力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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