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元花了二百文钱,请城隍庙的一个道士吃饭,绕了无数个圈,从道士的口中,得知了叶攸安的住所。
这一日,他去澡堂子泡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跑到叶宅的门前,拍打门环。片刻之后,院门打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家丁,探出头来,将眼前的少年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娃娃,你有事吗?”
陈景元陪个笑脸,抱拳行礼,十分客气地说道:“请问老丈,这里可是叶攸安,叶小姐的住所?”
“正是。”老家丁问道:“你寻我家小姐,有事吗?”
陈景元将提前备好的礼盒,双手奉上,开口说道:“劳烦老丈,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静安堂的陈景元,有事求见。”
老家丁接过礼盒,对他说道:“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说罢,进了院子,重新将院门关好。
陈景元立在门前,心中忐忑不安。
片刻之后,院门再一次被打开,老家丁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道:“我家小姐有请,请随我来。”
老家丁带着陈景元,穿过了三道院子,来到叶宅的后院。
叶攸安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怀里抱着一只刚睁开眼睛的纯白色小奶猫,喜欢得不行不行。她瞧见陈景元,笑容满面:“你从哪里找到的如此可爱的小猫,我太喜欢了。”
“事情是这样的。”陈景元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只小白猫的母亲,是只黄色的狸花猫。在我爹爹的药铺里打长工,混口饭吃,长到该婚配的年龄,我爹爹从中牵线搭桥,给它介绍隔壁李婆婆家的大黑猫,大黑猫用两根咸鱼做聘,迎娶了我家的黄色狸花猫,婚后不久,产下一只小猫,通体雪白,像极了隔壁老王家的那只白色老猫。
这个事情,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大黑猫离家出走,李婆婆向我爹爹索赔三条咸鱼。我爹爹觉得,这只小白猫有辱斯文,于是,下了驱逐令,将它扫地出门。我是个穷光蛋,无力赡养,思前想后,想起了叶大小姐,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钱,最有爱心的,不知道,叶大小姐,有没有收留它的意向?”
叶攸安听罢陈景元的一番胡扯,双手捧着小奶猫,仔细端详一阵,自言自语道:“世间的爱恨纠缠,又有谁说得清楚呢?不过,你应该是无辜的,本姑娘看你可怜,就勉为其难,收留你吧。”
“多谢叶小姐。”陈景元拱拱手说道。
叶攸安将小奶猫交给身边的丫鬟,吩咐家丁上茶,看座,让陈景元坐下,笑吟吟问道:“猛男兄,今日来我的家中,只是单纯地为了送猫吗?”
“嗯,这个……”陈景元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上一次,大小姐请我去望海楼吃鲁菜,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我想回请你一顿,不知道,大小姐是否赏给陈某人这个面子。”
“让猛男兄破费,心有不安。”叶攸安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是穷光蛋,没办法请你去望海楼那样的地方吃饭。”陈景元笑道:“但是,穷人有穷人的吃法,我想请你去吃望舒县最好的馄饨,不知大小姐肯赏脸吗?”
“望舒县最好的馄饨?”叶攸安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个卖馄饨的店铺,在何处?”
“就在我读的私塾对面。”陈景元答道。
“走,随你去尝一尝。”叶攸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说道。
两个人出了叶宅,有说有笑,直奔陈景元读书的私塾,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来到了目的地。
“到了。”陈景元手指着街角的一处馄饨摊说道。
叶攸安略感失望,在她的心目中,以为陈景元嘴里说得望舒县最好的馄饨,应该是一家体面、排场的商铺,没成想,却是一个只有三张方桌,六条长凳的馄饨摊,摊主是位五十多岁,看上去饱经风霜的妇人。
她原本想要转身离开。可是身边的陈景元已经对那妇人高声喊道:“婶娘,两碗馄饨。”说罢,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长凳,对叶攸安说道:“这条长凳干净,你坐吧。”
叶攸安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坐下。
陈景元一阵忙碌,将清洗干净的瓷碗,瓷勺摆放在叶攸安的面前,低声说道:“大小姐莫要小瞧这个馄饨摊,去年望舒县的状元郎,就是吃着这里的馄饨长大的。”
“什么意思?”叶攸安问道。
陈景元手指着煮馄饨的妇人说道:“这位婶娘的儿子,就是去年乡试第一名的那位刘秀才。”
“哦,真的吗?”叶攸安略感惊讶。
陈景元小声地说道:“这位婶娘的丈夫早亡,留下孤儿寡母。她为了生计,就在此处摆了这个馄饨摊,她的儿子读书很有天赋,别人一天背下来的课文,她的儿子只用半个时辰,就能熟练掌握,她的儿子也很懂事,每一日从私塾放学,就帮母亲张罗生意,别人都说:你看你儿子多懂事,用不了多久,就能赚钱养家了,等他自己能独立经营馄饨生意的时候,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这位婶娘很严肃地对那个人说道:我的儿子,一定要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四年前,她的儿子参加乡试,名落孙山,有点心灰意冷,不想读书了,想跟着母亲做生意。
这位婶娘一言不发,跪在丈夫的灵位前,一言不发,一下一下地打自己的耳光。
刘秀才跪在地上,无论如何解劝,他的母亲也不肯听,最后,向天发誓,刻苦读书,婶娘这才住手。
婶娘听说我们的私塾先生有水平,培养了许多的秀才,于是将馄饨摊摆到了这里,只要先生家的人来买馄饨,分文不取。如此半年,我家先生良心发现,对婶娘说,把你的儿子带来吧,我好好地栽培他。
就这样,去年的乡试,婶娘的儿子考取了望舒县的第一名。”
叶攸安听罢,肃然起敬,感慨道:“这个馄饨,可以叫状元馄饨。”
“就是,就是。”陈景元随声附和。
说话间,两份热气腾腾的馄饨送到桌前,陈景元自己加了一点香菜,问叶攸安要不要,大小姐摇了摇头。
吃馄饨的时候,叶攸安扭头,问陈景元:“猛男兄,上一次跟你说得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陈景元一言不发,拿了一根竹筷,蘸着汤汁,在方桌上,写了一个“您”字。
叶攸安只看了一眼,登时羞得粉面通红,她羞涩得望了一眼陈景元。
陈景元冲她“嘿嘿”地傻笑。
叶攸安也是一言不发,拿手中竹筷,蘸着汤汁,在方桌上,写了一个“妞”字。
陈景元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寻思一阵,在方桌上,写了一个“娆”字。
叶攸安歪着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望着陈景元。
陈景元将腰板儿挺得笔直,摆出一个遥望远方的姿势。
叶攸安眼中含情,良久,一声叹息,在桌上写下一个“怂”字。
陈景元并不放弃,在桌上写了一个“忿”字。
叶攸安低头不语,良久,不再打哑谜,对陈景元说道:“放弃他,选择你,我能得到什么?”
陈景元缓缓说道:“我能让你的爹爹,安享晚年。”
叶攸安不以为然地说道:“没有你,我的爹爹也能安享晚年。”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陈景元放下手中竹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说,你若答应做我的妻子,看着你的薄面之上,我可以允许城隍庙的那群道士,得一个善终。”
“什么?”叶攸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无比惊诧地望着眼见这个一脸平和的少年。
叶攸安的脸色阴晴不定,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陈景元也不去瞧她,低着头,吸溜吸溜地喝着馄饨,赞不绝口:“这个状元馄饨的味道真好!”
叶攸安终于开口说道:“我有点看不透你。上一次,你在望海楼,感慨贫富悬殊,世道不公,这一次,你在这路边的馄饨摊,又口出狂言,说什么决定我爹爹和城隍庙的未来,你这个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你别生气,听我慢慢地说。”陈景元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日,为了打探你的住址,我跑了一趟城隍庙,把我的一些所见所想,分享与你。”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叶攸安冷言冷语地说道。
陈景元说道:“我去大殿,磕头祈福,过来一个小道士,送给我一个锦袋香囊,我以为是要我花钱购买,开始时,我是拒绝的,那个小道士说,这个香囊是不要钱的。每一个到城隍庙烧香跪拜的人,都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礼物相赠。
我很开心,当时就收下了这个礼物。小道士说,善人,随我来登记一下,留下你的姓名。
我心里想,收了人家的香囊,留个姓名,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我跟着小道士,来到一间小房子里。房子里有一个中年道士,小道士将我交给那个中年道士就离开了。
中年道士在一个类似账本的小册子上,记录下我的名字,问我,要不要给城隍爷上柱香,为家里人,为心上人祈福。
我说,不烧香行不行?
中年道士说:你看,你都来了,还领了香囊,现在,小册子上都写了你的名字,城隍爷知道你叫陈景元了,你空着手来,空着手走,这个事,有点不合礼数,对不对?
我寻思着,今日若是不上柱香,怕是走不了,就对他说,那我就上柱香吧。
中年道士说,我们这里的香分三种,二百文钱,六百文钱,八百文钱。你要哪一种?
我说,怎么这么贵?外面地摊上的香,最贵的只卖三十文钱。
中年道士说:不一样的,我们这里的香,都是诵过经,开过光的。很灵验的。你若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给城隍爷烧一炷香,诚心诚意地求一下,一定能达成心愿的。你看前面的香客,十个倒有九个,是烧八百文钱的香。
说罢,递过来手中的账本。我低头一看,只见账本上的那些人名,后面都是写得七百九十九文。
看罢,我觉得,自己若是捐的少了,实在是没有面子。可是,我翻遍所有的口袋,只凑足一百文钱,一股脑儿都给了中年道士,对他说,我就这么多钱,行不行的,您给我一个痛快话。
中年道士一脸的嫌弃,从三捆香中,找出最小,最细的一捆香,想要递给我,寻思一下,有些吃亏,破开那捆香,一分两半,递给我半捆香。之后,提起毛笔,在那个账本,我的名字后面,写下‘九十九文钱’几个大字。
我好奇地问他,我明明捐了一百文钱,为何给我写九十九文?
中年道士说:九是极致,不能写十,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我也不跟他计较,拿着半捆香,重新回到城隍爷的面前,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祷告。”
陈景元说道此处,面向叶攸安,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说道:“我说,城隍老爷,我相中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相思入骨,有多爱呢?其实我也说不好,直到读了大才子唐伯虎的《一剪梅》,才知其中滋味。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叶攸安避开了陈景元炙热的眼光,低下头,不自然地摆弄手中的衣角。
陈景元继续说道:“我离开大殿,走了没几步,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我又止住了脚步。”
“你想到了什么?”叶攸安抬起头,小声地问道。
“我忽然间想到,我明明捐了一百文钱,那个中年道士写在纸上的却是九十九文,会不会多余的那一文钱,被他中饱私囊?”
“……”叶攸安翻了个白眼,一脸的鄙夷。
陈景元继续说道:“于是,我悄悄地摸了回去,躲在暗中,看那个中年道士有没有黑我的一文钱,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叶攸安问道。
“我看到他提着毛笔,在我名字后面的‘九十九文钱’几个字的前面,加了一个‘七’字,又在另一个捐钱的名字后面,将那个人捐的‘一百九十九文钱’,改成了‘七百九十九文钱’。难怪,账本上大多数的香客,都买了八百文的香,原来是造假得来的。”
“……”叶攸安一时无语。
陈景元继续说道:“当时,我就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士的吃相,有点难看。一个靠欺骗撑起来的庙堂,香火能持续多久呢?神坛之上,供奉的城隍爷,乃是大名朝的开国名将——常遇春。他在世的时候,其实,也是凡人,只是人们敬仰他,他才坐上神坛,镀上金身。若是有一日,因为庙中俗人的贪婪与无耻,使得望舒县百姓心中的信仰崩塌了,城隍庙的香火,还会一直延续下去吗?”
“你说得这个……是有道理的。”叶攸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景元望着叶攸安,深情地说道:“世上的事,强求不得。一扇不愿为你打开的门,总是敲个不停,是没有教养的。我在城隍庙,给城隍爷上了半柱香。我看看,他老人家是不是真的灵验。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心想事成,与心仪的姑娘百年好合,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去庙中,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聊表心意。若是我的心上人,嫁作他人妇,这辈子,我也不会再选别人家的姑娘,剃度出家,当个和尚,穷尽一生之力,建一座寺庙,把城隍庙的香火,统统抢过来,一丁点儿,也不给他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陈景元说到做到,不信的话,咱们走着瞧。”
叶攸安眉头紧锁,咬着嘴唇,良久不语。
陈景元等了许久,得不到回应,一声叹息,从腰间摸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站起身,转身就走。
“你等一等。”叶攸安喊住了他。
“叶小姐,有何赐教?”陈景元客客气气地说道。
叶攸安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说道:“一年,我给你一年时间,去做成一件事,只要能证明,你值得我托付终身,我就去找我爹爹,毁掉从前的婚约,与你携手百年。”
“说话算数吗?”陈景元眼中放着光芒。
叶攸元双手背着身后,笑吟吟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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