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欠身道:“这是自然,儿子已自有打算,母后无需过多忧虑。”
太后点了点头,她已远离朝政多年,然而一个母亲的心,自己能看到的,总是忍不住要提醒,哪怕孩子已经比她这个母亲更加敏锐,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提点。太后叹了口气:“成与不成,都让明霜试试吧。也是哀家年纪大了,看不得打打杀杀的,说起来,若林潮能交出军权,未尝不能走镇国公府如今的这条路子。”
陆澜只笑了笑,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镇国公府看似沉寂,实力仍然不容小觑。顾清扬并非等闲之辈,他比陆澜自己都更早明了他心中的打算。先帝一生醉心于风花雪月,挥霍着祖辈们历代的积累,到他即位时,大齐看似承平岁月花团锦簇,内里却是千疮百孔,军权把持在世家和将军手中,已是大齐的隐患之一。陆澜隐隐有预测,顾清扬的受伤都说不定是有意为之,借此契机他爽快地交出军权,却保留了镇国公府几代的暗中经营。
他心知肚明,正在犹豫着是否进一步削减时,敏慧如他的妻子,便察觉到了,这一察觉,后果便是不可挽回的失去,再后来,他终是在顾清玥的眼泪与惶恐中放了手,与顾清扬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而已。
然而,林潮不是顾清扬,贺明霜也终归不是顾清玥。太后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
慈宁宫中终年萦绕着一股奇楠香的香气,袅袅的轻烟在空中变化万千姿态,不若檀香的浓郁,却另有一种日暮岁月的悠长,美人迟暮的无奈。时间仿佛被拉成一条细细的线,在光阴的河流中起起伏伏,连接着几乎让人忘怀的过去与不可预知的未来。
太后的面容仍然是白皙光洁的,乍看如四十许人,然而如果细细的端详,眉间、眼角与唇边已有了深深的纹路,这是内心的思虑与疲惫交织的结果。陆澜忽然发现,太后已不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母亲的样子,或者说是,他已经忆不起太后青年时的样子了。似乎从他忆事起,母子二人便是这样相对端坐,一板一眼的说完正事,便再无话可说,说起来,成王与太后的关系,仿佛更像是亲生母子,说到镇国公,他想起顾清玥偶尔抱怨自己无趣,想来这无趣的性子,便是这样一点一滴养成的罢。
太后此生所愿,不过是儿子的江山巩固,而如今所念,唯姐姐的唯一骨血贺明霜。她曾想为明霜觅一桩好姻缘,弥补当年的亏欠,不想辗辗转转,贺明霜又嫁入了皇家,她并没有意料中的欣喜,儿子早已成长为不动声色、莫测高深的天子,即使母亲也不能轻易读懂他的心思。然而,她却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情意,绝不会仅体现在后宫的传言里,昭显在丰厚的赏赐中,看似盛大实则喧嚣,看似回护实则冷淡,看似亲近实则疏远。
陆澜嘴角的笑意清冷,他并不想她在政事上涉入太多,太后也便趁机转了话题:“听说皇后想去西山静养,皇帝已经准了?”
“郑佑道皇城天气渐热,清玥的症状在于阴虚内热,西山此时温和凉爽,于她病情大有裨益。再者,明霜胎相一直不稳,钦天监卜了一卦,是今年清玥与胎儿的运势相冲,如此说来,清玥出去避一避也好。”陆澜抿了口茶,压下胸中说不上缘由的一痛,淡淡道。
太后皱眉:“若是为了养病也就罢了,但哀家要说的是,明霜身子不愉,与皇后并无关系,这些无稽之谈,皇上原来不信,如今怎么又相信了呢?”
“哦,难得母后这么认为。”陆澜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哀家虽然不喜皇后,但也不得不说,皇后作为国母与儿媳,都是毫无错处。况且,皇上你并不是可以改变心思的人,哀家不知你心中对明霜是什么想法,只盼你看在她为你生儿育女,又陪你这一场的份上,把你对皇后的情意均一点儿给她,让她在这后宫中不至于太孤寂。”
太后的声音中是深深的寂寥:“其实你与你父皇一样,都是爱重自己的妻子却不轻言表露,而情意又总会在细微处被察觉,所以,两代皇后,其实还是幸福的,而如你的母后我,却是最知道这深宫中孤单的滋味,长夜何其漫漫。哀家不希望,明霜也步哀家的后尘。”
顾清扬离宫的时候,正是初夏。
彼时细雨潇潇,雾霭沉沉,远山近水如墨染,而这大齐的皇城在这青色的烟雨中,也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致。然而,毕竟是初夏的雨,细细嗅去,清清爽爽,夹杂着青草的气息和鲜花的方向,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的伤感。
陆澜的眸色深深,对她道:“在外面散散心也好,朕会让允衡时时去看你。”顾清玥敛眉,微微一笑,你只说了允衡,却从未提到自己。
其实她早已有离开的想法,或许是自穿越而来就藏在心里的幽火,在贺明霜进宫的时候烧了起来,到如今终成心病。曾经不舍唯有允衡与他,如今进退维谷只是为了允衡。令她意外的是,允衡却较她想象中更为懂事孝顺:“既是对母后的病有好处,母后还是要依太医之言,去静养一段时间再回来。”顾清扬摩挲着他的脸:“母后只是舍不得你。”
允衡道:“衡儿已是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再说皇子所里,奶娘与嬷嬷都是妥贴的人,还有德母妃,她也一向很是照顾儿子。”
“倒是母后,这一春越发瘦了下去,咳疾也未见好转,说不定换个地方,就好了呢。”他狡黠一笑,露出点儿时的顽皮:“儿臣每半个月休沐,便去看望母后,也松快松快。”
顾清玥假做不乐:“原来不是为了母后,是为了自己出去玩儿,母后可真是伤心了。”
允衡大急辩解:“母后就爱歪曲衡儿的好意!衡儿分明是为了母后。”却在瞥见顾清玥眼底的笑意时,也乐了起来。
想起允衡,她心中浮现一丝温柔,转头望了皇城一瞬,便毫不犹豫上了马车。
如有所感般,她掀开车窗的帘子,冲陆澜嫣然一笑:“皇上会去看我吗?”
陆澜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住一段时间,便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