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项大幸多年来首次被如此多的人看着呢,直让他一阵心跳加速,脸皮更是阵红阵白,竟生出了想要躲藏逃避的心思来。
但在对上前方李凌的目光后,他脑海里又不觉响起了昨日对方跟自己和盘托出计划后的一些说辞:“项兄,你也是寒窗十载才能进入的朝堂之中,却因被人排挤算计而又蹉跎十年,难道你就甘心吗?你就想继续如此默默无闻地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直到老死?
“你就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吐气扬眉,把自己的才学真正地发挥出来?我很清楚你的本事与才干,也是该让咱们户部诸位大人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了!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抓住了就能改变一切!是就此翻身,还是继续沉沦,只在你一念之间!”
这些话如此清晰地在他的脑海深处不断回响,让项大幸的神色不断变化,做着最后的挣扎。而这时,叶宽也在看了他两眼后发声问道:“项司库,你又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颇具威严的话语传入耳中,让项大幸的身子再度一震,这才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在感受到跟前那些原来连正眼都不屑看自己一下的同僚此刻盯着自己,又向两旁让去的动作后,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胆气竟是慢慢增加,并推动着他越发昂首挺胸地向前,最后更是一扫以往的卑微模样!
李凌看着他无论是举止还是表情上的变化,脸上也露出了笑来:我知道你的才能远在许多人之上,现在就到了向所有人展现这一切的时候了!
终于,项大幸脚步站定,看向面前的几个顶头上司,张嘴,声音却很是嘶哑,甚至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一点颤抖:“回……回部堂大人的话,李,李温衷所言确实,因为就下官所记得,国库近十年来只有五次曾拨粮拨银救济湖广,但都与之前账目文书中所提到的湖广某地遭灾不符……”
“可笑,你一个清吏司司库怎么就会知道本司掌管下的国库钱银账目?”戴宵当即出声质疑。确实,作为户部最重大的一个职责,国库的掌管自然是落在户部司之手,由尚书亲自执掌了,的确不是一个清吏司的小官能接触到的。
“因为……因为下官曾在两年前被临时借调本司整理过数年账目,看过那上头的内容……”项大幸壮着胆子回话道。
戴宵冷笑:“这就越发荒谬了,两年前的事情和账目,你怎么可能记得如此清楚,居然到今日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下官确实记得,只要是我曾仔细读过的账目,十有七八都能在数年后全部复述出来。”
他这话一出,在场人等露出了惊讶或不信的神色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哪会有人能有如此记忆力的?这天底下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人自然所在多有,但他们所记的多是经书文章,但那些庞杂无序的数字什么的,可就从未听说有人会将之记下,并且一记就是数年了……
李凌笑着看向项大幸,冲他微微点头以为鼓励。虽然没有真个开口,但他眼中的意思却很清晰地传达了过去:“项兄,是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了,大胆放手,展现出来吧!”
似乎是受到李凌鼓舞的关系,这一回项大幸真就挺起了胸膛,面对大家的质疑,口中缓缓说道:“显隆二十五年,国库拨银三十万两,粮五十二万斛入湖广,以赈当地襄阳、宝庆和郧阳三府之水灾;二十七年,国库拨银十二万三千六百两,布匹三万五入湖广,以赈黎平府下三县开泰,下江等三县之雪灾……”
听着他把这些详细的,有零有整的数据一一道来,便是那些心存疑问的官吏们都无法再提出质疑了。而叶宽的神情则变得越发凝重,既有对户部埋没如此人才的愧疚,也有对此番弊情的恼怒——李凌刚才的一番说辞,再加上项大幸此刻的作证,已经足够叫他相信湖广的赋税确实存在着大猫腻了!
当项大幸把最后一组数据报出,现场百多人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盯着这个以前毫不起眼的司库官,他真就因为两年前翻看过一些相关账目,所以到了今日还能将之如数重复出来?这记忆力也太惊人了吧?
李凌颇为感慨地看着项大幸,心中更是一阵感慨。事实上当日自己也曾被他如此惊人的记忆力给吓到过,那是自己为了了解更多关于戴宵的情况而拼命翻查过往账目时,随口提过几个问题,结果对方能分毫不差地报出相关数据。
好奇之下,他又询问了项大幸更久远,更偏门的数据,结果对方却是好不迟疑地给出了准确答案。也是直到那时开始,李凌才知道户部把一个多么难得的人才给埋没在了偏见之中。
是,他项大幸在科举中的确没能考出好成绩来,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是他对数字的敏感性和记忆力却是远超这个世界上九成九以上的人,像这样的特殊人才,本就该在户部掌管诸多要务的。结果,他却因为出身家世和低调的性格等等原因被留在了小小的库房里,一干就是十年,他的才能完全就没被任何人发现……
李凌既然知道了这位同僚有此惊人的天赋,自然是要拉他一把的,同时这回还可以利用一下他的能力,从而彻底解决掉戴宵这个想要压制对付自己的敌人!
在现场所有人诧异愣怔间,李凌再度开口:“戴郎中,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如果真按你所说的,这几年来湖广多有天灾,那为何国库从未因此就拨付钱粮救济赈灾?哪怕真有这样的赈济,却也与你们记录在册的说法完全不同?你可别告诉我等,这是因为当地官员想替朝廷分忧,才自己想法解决了一切,这等说法根本就不可信!”
面对李凌如此直白的质问,戴宵的脸色已变得一阵青白,但他依旧强自镇定,回道:“这其中的因由有着太多方面,一时间本官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事情绝非你所言其中有什么私相授受的弊情。”
说着,他又看向叶宽:“部堂大人,下官确实不曾以权谋私,这李凌等人所告看似在理,可多半皆是他们的一些推论罢了,却并无半点实证,还望大人明鉴!”
叶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面色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戴郎中,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认罪吗?”
他是真感到愤怒了,因为这一回对方确实做得太过分了。身为户部尚书,他很清楚在这个油水丰厚,过手都是千万两银子的衙门里没有什么人真能保持彻底的清廉,他也能容许手下官吏在框架之内谋取一些私利。毕竟事情还得靠下面的人来办,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一默许却是存在一条底线的,而很明显的是,现在被揭发出来的戴宵及其党羽是彻底越过这条线了!清吏司量定天下各地税赋,这既是权力,也是他们户部立足朝廷的根本所在,一旦这上头出了问题,必然招来朝野非议攻讦,说不定连他这个尚书都要担上重责,丢官罢职皆有可能!
感受到来自上司的强烈愤怒情绪,戴宵的心头也是一阵阵的抽紧。可到了这时候,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矢口否认:“大人,下官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税赋重事上如此胡来啊……我在文书中所写种种皆是实情,至于其中原委,一时确实不好解释,但大人若有怀疑,大可以派人去湖广细查,那些天灾是定然会有记录于官衙之内的!”
李凌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这一手开脱的高明之处:确实,戴宵身在户部多年,那也是做账的好手,在其笔下,什么破绽都能掩盖起来,即便以李凌的查账本事,也无法从那些账册卷宗中寻到数据上的问题。这也是他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以权谋私的底气所在了吧!
而没有确凿物证,只靠李凌刚刚提出的这些说法,最多就是一些推测,哪怕放到朝廷上也很难入其之罪。至于户部或是朝廷接下来派人去当地详查,只怕到时已经收到风声的湖广地方官员已经把一切破绽都给弥补上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任何收获。
想明白这一切,就是李凌都不得不佩服戴宵的心思和手段!
叶宽自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神色愈发阴沉,可一时又无法发作,只能哼声道:“好,真是好得很啊!”他甚至比李凌看得更深,因为他很清楚,戴宵背后可还有大靠山呢,一旦自己真强行追查,必然会陷入更庞大的纷争漩涡!
就在事情重新陷入僵局,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有问题,却又不知进一步该如何细查,而戴宵则略舒出一口气来,觉着还能翻身的当口,那个之前挑起事端,又随着李凌的出现而被所有人遗忘的小人物,书吏蔺晨又突然开口:“部堂大人,下官还有一事要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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