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们一定要做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才能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观点独到。
所以他们会竭尽全力的抨击各种作品,挖空心思的找寻其中任何可以被他们评点的问题。
因为如果一团和气的吹捧如潮,那还要评论干嘛。
任何人都能赞美的。
好比万长生这样:“所以这幅画的命名是燚,虽然这是个经常用在姓名当中的字眼,但足以表达创作者的意图,我觉得这里面还有点中国画传统意趣……”
面对这么一张标准的现代油画,万长生居然能瞎扯到中国画上面,肯定会引得回问:“哪里看得出来呢?”
他自然又是把那“深山藏古寺”的段子讲一遍:“中国画就挺喜欢讲究这种含义在画外的婉转表达,这就是中国画的意境,所以我觉得这位画家也挺有趣,从这个角度把中西合璧体现出来。”
懂中国画的行家自然心头又在嘲笑这家伙把这么老土浅显的段子拿出来显摆。
外行们却觉得哦哦哦,挺有趣,有位之前不怎么说话的领导还笑:“深山藏古寺,按照你说的画出来想想就有点古韵,那要你来给这幅油画取个名字怎么样?好多人都不认识这个燚字吧,换我都不敢认……”
这才是聪明人,故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调笑自己下,都觉得他风趣又豁达。
众人都笑,可把周围的镜头忙着了,这么和谐的领导参观场面。
万长生也笑:“按照中国画的意趣,那就不能出现热字,要让所有观众都能理解到,那自然可以用最为人熟知的一句,锄禾日当午,后面不用说,谁都知道是表达什么,对吧。”
这其实不亚于做了次艺术小普及,对艺术外行普及下这种艺术含义。
都情不自禁鼓掌了:“对对对!汗滴禾下土,立刻就把这种辛勤工作的感觉表达出来!”
“甚至意义更加深远,农民劳作,工人艰辛,这幅画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体现这么个电焊的场面,而是讴歌劳动人民的优良品质,对吧?”
“嗯嗯,有意思,有意思……”
可那位领导继续刁难万长生:“这是名句,你自己取一个,我相信你的功底。”
万长生沉思下:“钢花红似火,背汗湿如泼。”
除了快门声咔咔咔,展厅这里居然安静了下,那位领导带头鼓掌:“我建议跟这位画家联系下,换上这个画名,整幅画的格局都高了一大截,任何人都不会简简单单的一眼觉得这只是画的电焊火花光芒……”
美术机构的领导连声附和说是。
万长生却嘿嘿笑:“我这是拿宋代戴复古的诗词改头换面,您就放过我吧!”
众位起码都五十岁以上的领导笑着继续往前走。
真是让周围的画家们心头都在卧槽,您可真是够不要脸,卖萌装小都这么娴熟。
当然很快就看见了万长生的金奖作品,还挂在国画厅最显眼的地方,肯定是想给万长生难堪!
因为看着前面那么多精心绘制的油画,万长生再看看自己那熟极而流的群像图,简直想绕着走……
可领导们不干,特别是美术机构的领导主动介绍:“对对对,这就是万长生的作品,哈哈哈……”
然后都哈哈哈,因为这会儿都能明白他这作品为什么取名三春晖了嘛。
感觉在看自己画作之前,这货很无耻的先普及了下取名原则。
当然,万长生这张五米多长的卷轴画也很适合很多人看,大家并肩慢慢游移过去,居然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看得懂那并不直白的含义。
九十九个人物,全都是爹妈,在画着教室窗户露出点拿书的胳膊、校园围墙栅栏遮挡住狼吞虎咽的孩子只有筷子头、停车场后排躺着午休的孩子露一点脚尖,可围绕这些寒窗苦读的孩子,是父母捧着饭盒,拿扇子赶蚊子的细节,也有坐在路边懊恼,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但更多是踮着脚尖的期待。
万长生很擅长画这种众生相,他在寺庙墙上画了多少了,甚至还受到点罗有道的影响,增加不少人物之间相互关联趣味性,而不是像以前神佛鬼怪之间端端正正的关系。
譬如总有心大的父母,送了孩子就拿扑克勾搭旁边的爹妈玩会儿?
所以在内行看起来可能有点浅薄、四平八稳,可外行看来就挺有趣,画卷这么长,顺着这么看过去,很轻易的就会产生一种阅读感。
特别是这么多人物,神态风格各异,总会有那么一两款让观众会心一笑联系上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没准儿就是自己读书时候的父母样子。
很容易触动。
于是几乎不需要万长生解释,领导们背着手开始细细的观摩这张画。
真的是认真看。
万长生当初作为毕业作品创作的时候,纯属习惯性的投机取巧,他骨子里面的这种山野小民狡黠,画长点就不能说自己没有认真对待,可以掩盖他在构思方面的随意。
无论技巧、含义、寓意都极其浅显。
但偏偏就是这种浅显,当功底达到以后,就呈现出来现在这种大巧不工的效果。
因为万长生的技巧太娴熟了,人物形态方面除了说他有点平淡无奇,真的没法挑出基础性的问题,所以整张画哪怕构思简单,却靠着足够多的细节,譬如那个凑在后排车门边悄悄给孩子打扇的父亲,就透出舔犊情深的意趣,每一两个父母背后就是一个家庭的期许,每个人物都活灵活现的在表达他们对孩子不一样的教育支持。
这种关系到千家万户的题材又很讨巧,来看画展的几乎都为人父母,很容易产生共鸣。
最关键还是看得懂。
看得懂背后蕴含的父母感情。
堆砌这么多值得看的细节,慢慢走过去,很期待后面又有什么样的画面,五米多长看完以后,甚至还想倒回来再看看让自己印象深刻的画面。
于是不光这七八位各部门领导,十多位美术机构的官员在看,后面的艺术嘉宾、大腕,甚至媒体记者摄像镜头们也在看,平稳的举着带了防抖设备的摄像机,慢慢平稳移动,把整个画卷给拍摄进去。
这也是因为画幅的取巧,这么细长站远了拍个全景,根本看不清内容是什么,只能这样凑近了移动拍摄,甚至有人在联系后勤部门调一套轨道过来!
有些参展画家难免就开始思考了,这个年轻人的风光恐怕也不是这么侥幸吧?
这个社会的确有很多问题,有人喜欢撕扯血淋淋的阴暗,有人喜欢粉饰掩盖,这个既有巨大成就,也错综复杂的社会结构面前,艺术家到底应该如何表达?
管理机制肯定有好大喜功的口味,更是动不动就一停二删三掩盖的懒政管理。
但一味的求稳避害,避实就虚,只有花好月圆,岁月静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管理部门上?
万长生这作品也算是四平八稳,可跟那种动不动就歌颂革命的题材,区别还是很大的。
起码这会儿好多人基本上已经给他打上了现实主义的标签。
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从作品上已经超越了他的年龄,起码年龄也能庇护他,在这个年纪能看到这个社会民生的高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看看别的二十二岁年轻人还在考虑什么?
所以《三春晖》能够得到金奖,还是有些实力水平的。
篆刻当然是跟国画放在同一个展厅,这就更需要万长生来解说了。
毕竟所有篆刻作品都是篆体,没人说的话,很容易闹出“妇女之宝”的笑话来。
当然重点评述的肯定还是万长生自己的“虚实相生”。
这种局面下当然没人贸然说这块石头价值几何。
万长生自己更不提,主要谈上面的题款是怎么回事:“印章通常是古代文人抒情喻志的载体,因为我现在的主业是雕塑专业,所以在这块石头上面稍微结合了下雕塑的感受,把这方印章当成一枚小型雕塑,表现的是一种人生哲学,刚柔相济、虚实相生,过刚易折,过柔又没有原则,如何找寻这个平衡点,就是这枚印章想体现出来的含义。”
这么一说,几乎所有人都能理解这块石头为什么有的转角折线刚硬锋利,有的又圆润了。
从所有人倾听的表情上面来看,这篆刻艺术也没有说起来那么玄妙嘛,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来龙去脉的。
挺好挺好。
至于下面的篆文内容,篆文的欣赏美感,万长生反倒一言带过没有多说。
几百上千年来,刻章是个挺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但就在这几年,科技发展才突然变成谁都能做的事情。
固然有人会感到恐慌,以前的高雅艺术变成随处可见的地摊货了,但万长生却觉得是机会,降低门槛可以普及的机会,只是具体要怎么做,他还没想清楚,而且这是篆刻界的重大转折点,他还没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慢慢来。
特别是有些人脑子里那种高高在上,巴不得关上门自视清高的思想,劝说起来多费力啊,不如让他们先遭遇残酷的时代推动吧。
不破不立才是时代推动的正确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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