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带点春意峭寒的夜晚,坐在这种充满年代感的胡同口店里,桌上还有红彤彤的炭火。
心里怎么可能不滚烫。
杜雯尝试了几下,自己确实对做菜没天赋,连这么简单的炙子烤肉都笨手笨脚。
也许实在是很难在这种高温下保持心境,让万长生接过去以后,她赶紧端着搪瓷缸子的酸梅汤低声说事。
“席大妈我见过了,和这位关老太太是两回事,她是艺术家,对你的关爱是从艺术角度出发,所以你只需要尽情展现你的才华就行了,雕塑、书法、篆刻、绘画都行。”
万长生不托大:“你是没见过高手,今天在博物院看了一圈,也就雕塑这种东西见仁见智,篆刻玩的人少,譬如书法、绘画这些,平京毕竟是平京啊,全国各地的精英荟萃,就说你这师姐吧,堂堂清美研究生,专业内肯定是出类拔萃,可在平京也就跟打工仔差不多。”
杜雯嗯:“好比我这样的姿色,在戏剧学院、电影学院也都随处可见,没有更多的光环,我们也只能泯然众人,对吧?”
万长生烤好一点,示意给杜雯:“所以你操持的这些经营,我也不反对,我们量力而行,不沉迷其中就好。”
杜雯是真的想过:“真正的舞台艺术不适合你,我把《舞台设计创作论》搞来看了看,这是个前沿艺术,你的主体根子还是在传统里面,不太适合这个,所以舞美这块儿,你自己不用投入精力钻研,接过老雷的棒,传递到大美培训就够了,席大妈估计也是看出来这点,给了三个自主招生的名额让你试点,这就是让你做好开发,而不是自己上。”
佐料就是简单的孜然和辣椒面,万长生只少少的蘸了点,放到嘴里有种葱爆肉的香气,这算是他今天吃的最好吃的平京口味。
但主要是脑海里面,就像被葱蒜口味冲开了似的,泾渭分明的清晰,他能看懂,但不太喜欢在这种层面算计的习性,却让杜雯给分析得整整齐齐。
就像这肥牛肉和肥羊肉,分别腌在那里,按需取用就行。
所以也畅快的喝了口酸梅汤,更舒坦:“好,后天过去平戏,重点就说培训的事儿,而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杜雯精打细算:“我跟席大妈交流时候,只要听她跟人谈起你,必说你给她画的脚本,这就是你自己的优势了,能画的不一定有这个急智,反应得过来的没这个手绘表达能力,所以在交流中尽可能多用你的小速写本,能用图画表达的,不用那么多废话,这本来就是一种你的魅力展现。”
万长生笑了:“这倒也是个绝招。”
杜雯其实没怎么吃,她晚上都习惯性节食的,象征性的夹了黄豆那么大点肉丁意思下:“你不会觉得这样这是在谋算吧,影视戏剧专业里面,这叫做人设,人物设定,因为受众的接收渠道有限,大部分蜀川美院的学生对你的印象,算是比较全面的,状元、学生会主席、赚了很多钱、学习刻苦的帅哥,这还有点模糊,需要提炼。”
万长生笑:“斗胆最后一条我只承认一半。”
杜雯也笑:“而其他渠道的人对你了解就太少了,最多一两点,人设不清晰不独特的话,就很容易淹没在各种层出不穷的人物中,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特点。”
万长生点头:“好,我懂了。”
杜雯满意:“说完这个就是今天这关大妈的事情,她跟席大妈不同,这是希望你能担起社会责任,简单点说就是当文艺干部,这也是曾经我想给你设计的路线,可你心里是有杆秤的,对吧?”
万长生的心里,就是坐在这火热的炉子边,喝了冰镇酸梅汤的感受。
几乎从来没人跟他谈论过这些。
如果有父亲,可能父亲应该担起这个责任来,给儿子教诲做人做事的道理。
可惜没有。
妈妈和欢欢从来不会跟万长生讨论这。
爷爷老了,思想也僵化了,只能满怀期待的看着孙儿长大。
只能叮嘱孙儿看书里面那些大道理,寻觅证实哪些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离开观音庙,万长生就不再是那个万家生佛的少爷,他其实也在不断尝试,探索。
只是不知怎么就领导起这么大的团队,习惯性的就要摆出庙守的淡定从容。
才能让追随者笃信。
可他实际上也才二十一岁啊。
也想有个人跟自己商商量量,知根知底的放松下。
起码是倾诉。
所以这会儿他就无比放松,舒坦得直接靠在背后座椅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句话千百年来的文人武将都当成至理,哪怕很多号称硬骨头的清高文人,其实也就是待价而沽,皇帝昭曰一到,就屁滚尿流了,把刀架在脖子上都比不了这个威力大。”
杜雯也舒坦,仿佛看到那个当初随意给自己分解螺蛳肉的随意大男生,只能尽量让自己眼中少些迷恋,明亮些欣赏欢快:“名声嘛,他们大多还是要脸的。”
店里人不多,两人又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杜雯坐在固定墙面的那种墨绿色皮面包裹座位里,不由自主的就带着平京人特有的那种瘫坐姿态,都不需要随时绷着保持姿态。
万长生也差不多:“文天祥是硬骨头的典范,留取丹心照汗青,可实际上也是可以商量的,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各退一步,让我出家当道士行不行,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就是必要的时候让我来提供咨询,也不是不可以,这话说得已经很直白了,言下之意就是我作为前朝丞相,让我马上给元朝卖命那不可以,少存体面,曲线绕一绕吧结果蒙古鞑子轴得很,听不懂这言下之意,文天祥才不得不死”
杜雯肯定没有万长生的古书看得多,听得聚精会神,还有点小哦嘴,应该是想不到历史上著名的硬骨头,还有这么一说。
万长生表达的意思是:“可我不需要货与帝王家,我们家又不造反又不生事,就偏居一隅的经营个寺庙,千百年来中原战火很难烧到蜀地,文化运动更是被乡下人的狡黠嘻嘻哈哈的糊弄了,因为千百年来早就看透了这种历史进程的更迭,再大的官,再辉煌的业绩,在时间面前就是渣,成王败寇的段子不停翻写,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胜不败,所以只要进了这个战场,那就必然战斗到死,我没这必要吧,何必惹火烧身呢?”
杜雯舒坦的笑:“可你还是站出来承担社会责任了。”
万长生点头:“在观音庙的时候,那是因为我有保证观音庙世世代代传承的责任,现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已经能轻易看到外面的世界,老祖宗的有些招式不灵了,所以我也要放开万家祖传手艺的限制,这培养了我的大局观,等我来到美术学院,难免会看到种种现状,如果我有能力,又能改变点什么,凭什么不去改变让这个社会更好呢,但这不等同于我就要去当你说的文艺干部,这里有道巨大的分水岭,特别是现在这种状态,如果要花费大部分精力去歌功颂德,或者迎来送往,我会本能的反感。”
杜雯点头:“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尽到这份社会责任感,但不被这些……这些……用什么来形容?”
万长生笑:“功名。”
杜雯肯定:“嗯,不为功名束缚,也不为庸俗羁绊……对吗?”
万长生只举起手里的搪瓷缸子,用酸梅汤敬这个聪慧的女孩儿,这种舒心甚至掩盖过了她的美丽。
杜雯也举起缸子轻轻碰下,主动叫停这种即将沉醉的局面:“走吧,我回学校距离也不近,待会儿你早点回来。”
万长生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该死的不舍。
但肯定起身说好,还顺便把味碟里面剩的肉一口收拾了。
杜雯叫了网约车,俩人站在路边的时候。
刚刚被火炉烤着的热度始终没有散去,但还是有点小风的。
杜雯选择解开自己肩头打结的好看毛衣,罩在自己身上,万长生心无旁骛的帮她把后面拉了下。
杜雯从毛衣领里面扯出自己的长发,却没有展露风情的小动作,随意的拎着包:“我想证明男女之间是确实存在友谊的,只要我们意识到这份友谊立足于我们对边界的尊重,是吧?”
万长生点头:“你很优秀,我也从来不否认你很吸引我,但既然只能是朋友,那就要守住边界。”
杜雯几乎是第一次听见万长生承认这种好感,就这么平平常常一句,就让她站在那心里……悸动,真是胸口说不出的酸胀,有欢喜,还有苦甜交错的复杂情绪。
居然心一软,就不再说话,眯着眼拎着包站在路边轻轻感受这种发自内心的情绪了。
万长生没听见她的回应,略奇怪的看眼。
好一阵,网约车来了,打过电话挂掉,杜雯才睁开眼:“要守住边界,是非常不容易的,毕竟,爱上一个人,可能就在一瞬间,但要抹去这个爱,就太难了,我现在希望你放轻松些,回到我们刚刚认识时候的轻松,重新回到那个有趣的灵魂,而不是为了对我的负疚……我承认是我的错,我处心积虑的想在你心里一点点增加我的份量,这反而导致了你对我的疏远,我们重新回到边界的两边,好吗?”
万长生想想,夸张的惊悚下:“好的好的,你这么漂亮,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
杜雯哈哈哈的大笑起来,顺势掩盖住蹭过眼角的手背。
这晚风真是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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